那段时间,两人如胶似漆,就差耳鬓厮磨了。只要待在一起彼此守着,什么话不说也心满意足。他们连课间上厕所也要牵手同行。若课间两人都不上厕所,就跑出老寺门去树林里,两个人一前一后单手勾住一棵光滑的树,围着树像风车一样打转儿。

中午放学后,两人各自回家吃完饭,就都匆匆往回赶。到了大寺门一碰头,两人就穿过树林来到大河的石坝上,寻一个幽静处坐在那儿,说一会儿,停一会儿,然后再说一会儿。又或各自找一堆石子儿向大河里投,看着溅起来的水花儿,有一句没一句的又说话儿,直到老寺门那边传来上课的头遍钟声,他们才往学校跑。

一天中午,他们又去了大河边的石坝上。党同林指着大河上游靠近南山根的一个烟波浩渺的地方,对木子说,那儿是一片沙洲,俺爹带俺乘筏子去过,上面有各种鸟儿,有各种奇花异草,各种鸟儿在各种奇花异草下面筑了窝。那上面也有大片的沙柳和白腊条,还有叫不出名来的其它什么矮树丛。

他说,俺得告诉你俺知道的。你可别以为那上边样样都好。那些矮树丛下面还有各种的蛇,都很吓人。俺爹都认识它们,俺爹捉它们像捏根面条一样随便。

鸟都飞天上去了,地上只剩下鸟窝。俺看见鸟窝有鸟蛋,俺爹不许俺去翻拾鸟窝里的鸟蛋。俺爹说天上的鸟是大河的眼,你伤鸟就是伤大河的眼。

俺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大河什么都知道呀!大河早就知道俺家是清清白白的。那时俺家就种了党家林那么一块儿地,没有和别人家不一样,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干活儿,都是清清白白做人的。可到了俺爷爷这一代往下就做不成了,俺爹说做不成了也得做。俺就对着大河说,这,你可都知道!

若一定说俺家和别人家有什么不同的,可能就是俺家不该藏古书,可后来也都烧了。俺知道有几本没烧尽埋在了哪儿,就给你带来一本,是古代的画书。你不是说过你最喜欢看的是连环画么?

党同林说完,从裤腰里掏出一个油乎乎的分不出颜色的油布包。他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屋打开,里面露出一本封面烧烂的古书。木子看了一眼就觉得这本古书不一般,比李半仙的阴阳八卦罗盘年岁还老。哦,那里面一定写着、画着很多不为人知的古老的秘密。

木子怦然心动,手伸出去却不敢接,接了也不知往哪儿放。这可是地下见不得光的物件,非同小可。党同林看见木子不知所措,就把油布包一层一层地裹起来,帮着木子塞进了裤腰里。

他说,你一个人看就行,知道古代也有画书这么回事儿。记住千千万万别传给别人看。

那天下午,木子裤腰里塞着一个油布包坐在教室里,身上像藏着一个古代社会。他起起坐坐都得顾及裤腰里的古代社会,别趁自己不小心掉进裤裆里。那样的话,可就麻烦了,都没法正常走路了。木子干脆下课也不离座了,趴在课桌上想古代社会里有什么。保准的有地主阶级,有地主阶级,就一准儿有穷人。不过,古代社会没人能斗倒地主分田地,地主会不会把穷人都榨成干尸?穷人都死了,谁给地主阶级种地呀?没人种地,那地主阶级还不得天天喝西北风!

放学后,木子收拾好书包背起来,一手插住裤腰里的古代社会。他没顾得上跟党同林打招呼,就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教室。

他没有回家,而是跑去找松子了。他觉得虽说自己还没看那本古代画书,可自己不一定弄明白里面的意思。与其说自己看不懂,不如找松子一起看,让他顺便给自己讲一讲。别忘了,松子可是个什么书都看过的人。

松子的小屋上锁了。天色尚早,木子就坐在门口一只木墩上等。等了不大一会儿,就看见松子提着鱼篓从河神庙后面转出身,直朝着他的小屋走过来。松子见了木子打过招呼,开门进了屋。木子跟进去后,松子才说,后街大队的一户人家要办婚事,提前向他预订了五斤河鲜。他下午早早的收了网,去那户人家送河鲜了。

松子看木子这次来不像是送报纸的,就用眼神问木子,何事儿?木子赶忙从裤腰里掏出那个油布包,一层一层打开,把那本烧糊的古画书递到松子手里。说,这是俺的好同学党同林借给俺看的古代连环画。俺怕自己看不懂,就找你来了。

那本古画书大概很久没见天日了,一见光就从书页之间簌簌的落下许多碎渣渣。松子瞪大了眼睛,像接过去一只裂开缝的生鸡蛋。他捧在手心里,借着屋门外照进来的光线,小心谨慎地揭开半截封皮,一页一页翻看起来。木子跷起脚看了几页,上面画的都是古代社会的人,有穿戴盔甲骑马射箭的,有穿着宽袖长袍伏案读书的;还有一个是个大臣的打扮,戴着竹筒帽子,双手举着一个板子遮住了脸,像是在金銮殿上给皇上弯腰作揖。图画上面的字和木子见过的破庙里石碑上的字一样,都是古代社会的字。木子一个都没认出来。

木子见松子看得那么专心,就不好意思打断他。等着松子翻看完了,木子迫不及待地问,上面都画了些什么,写了些什么?快给俺说说。松子先合上书,又用那张旧油布按着原来的折痕一层一层包起来。看来松子不打算让木子再去翻看了。

他还是没说古画书上的内容。他说,这本书是个老古董,你不能留在手里,还是赶快还给你那个姓党的好同学吧。然后,他轻描淡写地说,这本书上画的是古代党家几个出了名的贤良先人的事跡。有文臣,也有武臣。就连画这本书的人也是当时党家著名的画家哩,算起他画这本书的年代来,这本书少说也有二百年了。

木子不死心,又问,书里面有没有一个叫党怀鹰的?他能双手同时写两国的字,在朝廷里当了个比部长还大的官儿。

松子再次瞪大眼看着木子,那意思是我还真小瞧你了!松子像是要和木子好好说道一番,他说,就说那个党怀鹰吧,你知道多少?

松子说,这本书里画上了党怀鹰,说他是个著名的书法大家,也说了他当了金朝的宰相。那么,我就问问你,他明明在宋朝的博城庄上的天贶寺读的书,为何留在金朝当宰相?

木子听了差点儿失声喊出来,他还在东校里读过书!噢,天哪!俺就觉得这本古画书里一定藏着秘密。

松子说,对那个年代的党怀鹰来说,这算不上什么秘密。他父辈是从大西北迁来的胡人将佐,他年青时就投名师在天贶司里读书。他还有个好同学,是历史上少有的能文能武的人物,叫辛弃疾。辛弃疾祖祖辈辈是咱台山里的人。当时金人从东北打过来了,宋朝将要南迁,党怀鹰和辛弃疾就在天贶寺里分道扬镳了。一个留在了金朝当大官儿,一个跟定了宋朝去抗金。

松子说,这就是历史!你迟早会接触到历史。历史就是一个一个的人儿是如何活着的。

什么?党怀鹰是个胡人!那么,党同林呢?木子慌忙问,你的意思是胡人连个好同学也做不成么?

松子听了木子的问话,什么也没说,哈哈的笑开了。

木子把那个油布包塞进裤腰里回家了。因为听了松子说的党怀鹰和辛弃疾两个好同学分道扬镳的事儿,心里很沉重,也很迷感。他曾听过一个传说,说博城庄上的人们有的人是黑眼珠,有的人是黄眼珠。黑眼珠的人多,黄眼珠的人少。传说中,黄眼珠的人不忠交。他们的祖先是跟着几个皇帝上台山烧香祷告的胡人随从,下山后就没再跟着皇帝回去。他们都留在博城庄上不走了。

木子回到家后,什么也没干,先端起镜子照自己。照来照去,他发现自己的眼珠子不定色,在屋里暗处照是黑的;走到屋外亮处照竟是栗色的。木子舒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自己的眼珠子不是黄的。

第二天上午,在上第一节课前,木子就把那个油布包还给党同林了。木子没抬头,也没说什么就回过身,坐在座位上等着上课。

下课后,他也没像往常那样跟党同林一起去上厕所;或跑出大寺门进树林里,两个人一前一后单手勾住一棵光滑的树转上两圈儿。木子害怕自己和党同林在一起的时候,会看见党同林的眼珠。

中午吃完饭后,两人在大寺门碰上了。党同林实在憋不住了,就赶上去问木子,俺倒要问问你,俺借你那本古画书犯了什么罪?值当的你给俺脸子看么。当初,你说你最喜欢的是看连环画,可俺往哪儿给你淘换你没看过的连环画!俺只好把那个油布包从咸菜缸下面挖出来给你看。俺这算对你犯罪了么?

木子心一热,眼泪差一点儿掉下来。他回过身凑近党同林的脸仔细看,想给自己和党同林最后一个机会。他看见阳光下党同林的眼珠是黄的错。没错儿!是一对圆滚滚的像玻璃球一样透亮的黄眼珠。

顷刻间,木子脑子里闪过两个念头,一个念头是自己将失去他了;另一个念头是自己仍将拥有他。这时,他们头上飞过一只鸟儿,那只鸟儿飞得很慢,它还往下瞥了一眼,想看看下面这两个小人儿神神秘秘的在干嘛。那只鸟儿飞走了,木子一下子搂住了党同林的脖子,差点儿亲上人家的嘴。他小声说,俺昨晚在油灯下看了一晚的你那本古画书,不是熬夜熬的恍惚劲儿还没下去嘛。

木子心里想着,为了大河的眼,为了那天空的飞鸟,自己将永远珍惜和党同林的好同学的交情。

他拉着党同林的手穿过树林,来到大河石坝上,非常庄重地说,俺对着大河,只跟你一个人说。俺听俺奶奶说过,俺家也是清清白白的。在早之前开茶坊不赚钱,光赚吆喝。全家近二十口子人全指望种桥会那块田地吃饭。桥会那块田地,除去桥会一年到头的支用所剩无几。摊上灾年俺全家人还得挨饿!

那时桥会设在俺家,桥会的田地租给俺家种,是因为俺爷爷兄弟六人,个个都是大高个有力气的男人。遇上大河坏桥、塌坝,不论什么节气那都得下河修,苦得狠,不是个什么好差使。

俺还得跟你一个人说。俺四奶奶年轻时,是从台城以外的一个唱曲的馆子里赎回来的。她抽烟、喝酒、打麻将、骂人,样样精通。她生了五个女儿,个个赛天仙。

后来她就当了家。俺奶奶说,她是个混世的女魔王。她一个晚上能在茶坊里,同时安排三桌仇人吃饭。北屋里是东洋鬼子和翻译官,东屋里是老蒋的别动队,大门底下是南山里咱穷人队伍上的人。三桌仇人各吃各的饭,各办各的事,互不搭茬儿。

再后来,南山里的咱穷人的队伍占了台城和咱博城庄。有人就提起这事儿,要和她算算总账。这时,正逢咱穷人队伍里的一个大官要南下,这个大官一眼就看上了俺家的三姑,就是俺四奶奶她三女儿。这个大官就带着俺家的三姑去了南方一个大城市。这一来,也没人提算总账的事儿了。这才算好歹保住了俺家的清白。等到了土改,又有人出来为俺家说公道话。你说,这不都是运气么!

就这样,两人又合好如初了。党同林那个油乎乎的分不清颜色的油布包,在木子手里只呆了一晚上,就换回了木子一个更大的家族秘密。不过在当时,无论是木子,还是党同林,都不以为他们是在交换彼此家族的秘密。他们都以为,既然是好同学就该说掏心窝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