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这个学竟有这么大的功用,还有情投意合的好同学相伴。每天早上一起床,木子就卯足劲儿去学校上早读课。早上和中午放学回家后,刚一吃完饭,就一心想着赶紧回学校快活上它一天。用母亲的话说,木子上学入迷了。说他脚板下面安了弹簧,吃完饭扔下饭碗,一转身儿腾地一闪就弹回学校去了。

时间一长,木子母亲不放心了。她就趁着晚饭后的闲工夫,去郑老师家打听木子的近况。

郑老师说,嫂子,你就放心吧,我瞭着他唻。学习有较大进步,其他情况也基本正常。

郑老师话里的基本二字立即引起了木子母亲的注意,她就又问,那基本情况之外呢?

郑老师似欲言又止,看木子母亲仍等着她说话,就颇有意味地笑着说,那可不一般呢!俺也是这次带他去公社参加汇演,才看出来的。平时哪看得出哟。

木子母亲断定,郑老师绝对不是夸赞木子的表演才能不一般。就她所知,他们老张家再往下传十辈子,也不会出个表演才能不一般的。一个个直不笼统的,别说演戏了,就连听出别人的一句谎话,都替人家害臊得不行,脸红半天。

木子母亲心里最害怕的就是这个不一般。按她的逻辑来说,不一般就是出格,出了格就危险啦!那些个挨斗的地富反坏右没一个是一般的,都是出了格的人。想起来,木子老是惹祸上身,就露出了不一般的苗头,所以上次才吃了那么大的暗亏。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木子出格。他一旦出格一准没好事儿。

可木子母亲一时又没听出郑老师的话里,木子究竟哪儿出了格。看看郑老师的表情,她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就东拉西扯说了一会儿话,带着不一般的疑窦回家了。

其实,母亲也知道,木子这次能被选上参加公社的汇演,全赖于那个说唱大鼓书的婆子和一个年青的打渔户的熏染。那个年老的张嘴就是连篇的鼓词儿;那个年少的又极爱看报纸,就差把报纸当饭吃了。木子得空儿就往河神庙跑,在那儿一泡就是大半天,不受那一老一少的影响才叫怪呢。

这两年,母亲只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看严木子,一直由着他往河神庙跑,是因为她知道河神庙那边住着的一老一少并非什么歹人。早年间,那个年老的在张家茶坊出场子说唱大鼓书,和自家的老一辈交情颇深。而那个叫松子的年青打渔户,听说出身书香门第,是个学问人。更要命的是,儿子还认定了人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哩。

可谁曾料到日子一长,木子竟跟着那两位练出来一个稀奇的本事,他的话匣子只要一打开,就能把说唱的鼓词和报纸上时兴口号混合在一起,吧啦吧啦的连串儿往外甩。

木子母亲从郑老师那儿回到家,就把木子叫到跟前,旁敲侧击地问上公社汇演如何的不一般。

木子翻着眼珠想了半天,没觉得哪里有何不一般。如果硬说那天有何不一般,就是那天在公社大礼堂的舞台上,自己最后一扇,一片竹板竟飞出去啦!

说起来也怪不得谁。平时排练节目时,自己只顾使劲儿扇竹板,都没注意到连接两片竹板的麻绳磨细了。那天在舞台上,那片本来应该落下来,打出最后一响的竹板径自飞出去,它越过了舞台下前排的领导席,让后排的一个胖墩从座上弹起来伸手接住了。

可这也没耽误学校汇演的成绩呀。自己表演的快板节目好赖不说,不是也给了一张汇演节目三等奖的奖状嘛。学校该得的奖也都拿到手了,一点儿也没吃亏呀!这都说过一遍啦,怎么还问?

母亲说,你还没说实话,不是这个不一般,是你郑老师说的那个不一般。木子就再想,这一想,木子心头一颠,该不会是郑老师后悔了吧?看起来确实是后悔了。

有了上次石墙胡同遇险事儿的经验,木子就没有把这次的内幕说给母亲听。他觉得除了郑老师和自己,说了外人也听不懂。

木子被选上参加公社汇演实为侥幸。两个星期之前,学校要组建表演队,参加公社举办的狠批四人帮,建设四个现代化的小学汇演。学校就开始在各班级遴选表演人才,准备排练汇演节目。

因为算术课上用不着甩词儿,所以,当时班主任郑老师没发现木子有什么特长。反而是大诗人在语文课上发现了木子这个表演人才。

自从木子重新回到学校上课,大诗人对木子的态度也起了一定变化。他对木子一改着急上火的脸色,变得平心静气起来;课堂上还有意无意的多提问木子。这些木子都能感受到了。

当然,木子也不敢奢望,这是大诗人表达的半夜鸡叫那节课的歉意。事实上,大诗人有很强的好奇心,他发现木子在回答他的提问时,不止一次让他大感意外。这一来,他就老想着下一个意外会有多么意外。就像一个人吃葡萄为什么总喜欢先择酸的吃,这是因为他老想着再择一颗酸的试一试,会不会比嘴里的那一颗更酸。

有一次,课堂上大诗人提问,女赤脚医生往自己身上扎针练针灸是什么精神?答案应该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烧炭牺牲精神。当时木子走了神,没及时记下答案来。大诗人站在讲台上尽收眼底,他就叫木子起来回答,打算让木子犯犯难,出出丑。

木子一听见大诗人叫自己的名字,急得抓耳挠腮,恨自己不会隐身法避过这一劫。实在没法了,就打算先站起来再说,别让大诗人等烦了。就在他慢腾腾抬起腚时,突地想起来杨花婆婆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觉得拿这句话当答案救救急也挺合适。他站直身,顺口甩出了这句话,不怕人不请,就怕艺不精!

全班都听出来了,这句话绝不是什么正经答案。可再咂摸咂摸似乎又没有什么可挑剔的。这个答案也让大诗人不置可否,他只好说,坐下,你坐下吧,思想水平实在不高!

还有一次,木子倒是认真听课了,也记下了课文《如何识破白骨精的善变》的中心思想。这篇课文说的是,资产阶级的善变着实令人眼花缭乱。比起白骨精想吃唐僧肉的变化来要复杂的多,可万变不离其宗,只不过是一心想篡党夺权。不管它千变万化,一句话,只要坚持无产阶级专政,就能识破这个新白骨精的善变。

木子又被提问了,正经背出了标准答案后,就想着俏姑娘头上插花,来个美上加美。他临时起意加上了一句,打鱼的离不开水边,砍柴的离不开山根。大诗人听了,连忙朝木子伸出手上下摆动,好了,好了,坐下,你快坐下!

这还都不算什么,其实让大诗人暗自点头的是木子的另一个本事。他叫起木子来读课文,这家伙一口气能读两三段,中间不带歇的;一整篇课文他换两口气就顺趟子读完了。而一般的同学要磕磕巴巴读半天,比老牛拉破车还费劲儿。

所以,他推荐了木子参加学校表演队,表演由他创作的快板书,深揭猛批四人帮,大干快上奔四化。据说,他力排众议,宁肯拿下他担任班主任的另一个五年级班的一个节目,也力主木子上。

当郑老师用表演队的这段内幕鼓励木子时,木子被大诗人大义灭亲的高尚情操深深感动了。除了按时参加学校汇演节目排练,反复练习扇竹板打节奏之外,木子还从一张蜡刻油印的节目单上,抄下了那篇快板书,随身带着日夜背,背得滚瓜烂熟。

那段时间,根据学校安排,表演队每天下午上完第二节课后,都集中到学校柴房排练节目。那里十分安静,不受外界干扰。排练节目时,队员们一律白衬衣、蓝裤子,脖子上扎着鲜艳的红领巾。男生穿绿色解放鞋;女生则都穿上红条绒新布鞋,辫子上还得扎上红头绳。一个个打扮得比过年还俊俏。

郑老师管着学校表演队的纪律。她要求大家每天下午都要穿得整整齐齐;每天都要认真洗脸洗手。特别是男生脖子也要洗白了;还得记住中午回家梳梳头,头发不能像鸟窝。头发梳不倒的男生,要往手心里沾上点儿唾沫,贴着头皮把头发都捋顺滑。经她这一拾掇,男队员在学校里就抬不起头来啦。这身妆扮走在学生群里格外扎眼,都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走路也不敢抬头。

大诗人和教四年级的李老师指导排练节目。李老师是四年级的一个班的班主任。这次参加公社汇演,她的班出了两个节目。李老师能歌善舞,是学校的文艺骨干老师,平时都由她组织学校的文艺活动。据说,人家上高中时就是学校里的一枝花。人长得白皙漂亮,歌唱得好听,还会弹琴。最拿手的是唱梆子戏。

她从外乡嫁到博城庄上后,博城庄上的人们都看过她主演的一出挖老城头学大寨的梆子戏。在那出戏里她演了一位年青漂亮的妇女队长,这个年青漂亮的妇女队长学习大寨精神比贡献,一点儿也不服输,非要和男劳力比一比。她带领着一帮大闺女小媳妇冲破种种阻力,没白没黑地挖博城庄北边的三座老城头。最后,她们终于推倒了压在博城庄上的妇女身上的四座大山。

她家住在东大街中段北边的一个胡同里。她爱人在四川的一个空军基地当军官。公公在大河南岸的一个供销社里工作。她小姑子和木子的小姑是高中同学,都在博城庄猪鬃加工厂做工。人们都说,像她这样的家庭在偌大的博城庄上,也算得上一等一的一户人家。

在这之前的历次公社小学汇演中,和后街大队、前街大队和小东庄大队小学相比,中街大队小学的汇演成绩名次,每次都列在他们前面;得到的各种奖状自然也比他们多。所以,中街大队小学全体师生都把历次参加公社汇演,看成一件无比庄重的政治大事儿。这一次也不例外,学校的重视程度当然是最高一级的,范校长亲自抓!

学校的柴房在一排新瓦房办公室前面,靠近学校西院墙。柴房四周分散长着十几棵大杨树。每天下午都是那个在学校里管着敲钟烧水的歪脖老头,提前把柴房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下午上完第二节课后,表演队队员们就都去那里集合排练。歪脖老头又在一个大瓷盆里备下凉茶,旁边放上几只搪瓷缸子。

他怕自己碍事儿,就远远的坐在一棵大杨树下,眼往四处巡视。一经发现他认为的闲杂人员靠近柴房,他就站起来使劲挥手,让人家远离排练重地。下午第二节课以后,老师们也都自觉不到柴房里来灌开水了。有个别老师实在口渴,掂掂暖水瓶里又没水,就拎着空水瓶站在办公室门口,朝着歪脖老头举一举。歪脖老头就赶过去接过来,轻手轻脚的走到柴房门口,从砖炉上提起冒着热气的大黑铁壶,往老师的空水瓶里灌开水。

开始,表演队八个队员排练了六个节目。范校长来看过两次,排练到第三天上,范校长又过来了,就和李老师、大诗人,还有郑老师商量,说他和其它那四个学校都通过信儿了,大家得互通有无,尽量避免在公社汇演舞台上内容相似的节目撞车。这么一商量,就砍去了化妆三人戏和诗朗诵两个节目。保留了唱歌两个节目,舞蹈一个节目,这可都是学校的重点表演节目。

范校长最后说,就按你们的意见,快板书也算一个节目吧。不过,要列在节目单上的唱歌和舞蹈节目的后面。

唱歌的两个节目中,有一个是全体队员合唱,李老师说,这个节目排练起来最难,但唱好了,有气势,也最受欢迎。李老师还说,舞蹈节目难度也比较大,其他学校没把握,很少上这个节目。咱们也得认真排练,争取拿个奖。

范校长怕快板书节目排在最后,影响了木子的情绪,就回过头来对木子说,学校还指望你出其不意也得个奖呢,你要加倍练才行!

他弓下腰,手把手教了木子几个表演动作。他说,说到狠批四人帮时,左弓步往前,左手挺直手掌,往脚前地上狠劲一劈,一定要做到手到眼到;说到鼓足干劲时,跺右脚,左手握紧拳头往头上一举,一定要做到手到眼到;说到进军四个现代化时呢,右弓步往前,左手伸直四个手指,手臂往额头上方用力一挥,也一定要做到手到眼到。

他还让木子记住打竹板的一个重要方法。他说,你打竹板时一定记着你不是打而是扇,要把竹板举高,举到耳朵上面去,并且要放开手腕使劲扇,这样扇出来的声音才清脆洪亮。

范校长就让木子按他教的几个动作要领和打快板的方法,去一边反复练习。他看着木子练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就让木子在其他三位老师面前演了一遍。其他三个老师看了都说,表演效果大不一样啦,这也是咱们学校的一个好节目!

木子也觉得自己到此时才算摸到了表演快板书的窍门。一时间信心又满满当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