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意去看了一趟夜来香,哪还有它的影子,歌厅早已倒闭。听说是因为扫黄,老板被判了刑,老板背后的人物也纷纷落马,有的进了监狱,有的丢了乌纱帽,各自散去。姚红呢?打听她的消息倒也不难,提她的名字没人知道,一提“一身红”,很多人都知晓。据说她患上了严重的性病,以后无法生育。她没了以往挣钱的本事,嫁不了人,身上又有病,日子想必不好过。有人说得更夸张,说她满嘴长瘊子,身上长满了尖锐湿疣,在歌厅(也就是后来的 KTV)出事之前就离开了,去了哪里没人清楚,有人说回老家了,也有人说她自杀了。
现在想想,她也挺可怜。估计不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就是婚姻不幸才走上这条路。不管怎么说,她只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过客,我的第二个女人。除了在心里默默祝福她,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突然,我想起她曾对我说过的话。现在想来,那都是她的心里话,是肺腑之言,并非在挑拨离间。她是个好人,虽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女人,但“好人”这个评价她还是担得起的。她没骗过人,没抢过人,只是为了生存而出卖肉体罢了。我和她又何尝不是一样呢,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我没别的本事,落得个女人恨、男人也不待见的下场,而她至少比我强些,我是无论男女都招人恨,恨我不声不响拿了他们的东西。
这时,我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姚红的日记,清晰地记得上面的部分内容:
1994年 3月 15日星期五
今天接待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客人。他进门时手抖得厉害,付钱时反复数了三遍。我背过身脱衣服,听见他在背后小声说:“姐,我第一次。”镜子里映出他通红的耳朵,我突然想起老家的弟弟。去年他来信说要辍学打工,我汇了五百块过去,那是我三个月挣的钱。
1994年 4月 22日星期日晴
老板娘说我工作时总闭着眼睛,像在演电影。她不知道,我是在数墙皮上的裂缝。从北到南十三条,从东到西九条,每次做到第三十六下,就会听见隔壁张姐挨打时的闷哼。今天那个胖子掐我脖子,说喜欢看我翻白眼的样子。我数到墙缝第二十七条时,他突然不动了——他心脏病发了。
1994年 5月 8日星期二多云
给家里寄钱时,邮局的姑娘盯着我身份证上的“无业”两个字冷笑。我把钱塞进口袋转身就走,听见她在背后说:“这种女人的钱,烫手。”在巷口买了根冰棍,甜得发苦。想起上次回家,母亲偷偷把我给的钱塞进枕头下,说等弟弟娶媳妇时用。
1995年 6月 3日星期日雷阵雨
新来的小丽吞了安眠药。抢救时她攥着我的手说:“红姐,我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上个月警察突击检查,她被铐走时还穿着我送的碎花裙。老板娘说她父母来看她时,父亲甩了她一巴掌:“早知道生你不如养头猪。”我在她枕头下发现一张字条,写着:“原来蝴蝶也会被踩碎。”
算了,人各有命。我现在自己都自身难保,就别为她担忧了。她干了那么多年,肯定攒下了不少钱,而我偷了这么多年,现在依旧身无分文。想到这儿,我头都大了,到底该怎么办呢?家里还等着米下锅。
我在街上瞎逛,实在想不出办法。借?可向谁借呢?同学早已没了联系,朋友?像我这样的人哪有朋友?我干的是独来独往的勾当,交朋友有什么用?弄不好还会被举报。亲属呢?呵呵,有,还真有。但我把他们当亲戚,他们可不把我当亲戚。
我爸哥三个,走了两个,剩下他一个还只有半条命。叔伯兄弟有三四个,他们都是正经过日子的人,看见我早躲得远远的。我妈那边,姐俩哥一个,大姨和儿子去了南方,基本断了联系。我老舅呢,和我一样不靠谱,自己都吃不上喝不上,找他还不如问问路人。还有谁呢?好像没别人了。这么一想,我怎么觉得自己如此孤单,真成了姥姥不亲舅舅不爱了。
算了,想那么多干嘛?自己的梦还得自己圆。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流,还是靠自己吧。这几年下来,没想到在监狱劳动改造,倒让我攒下了一副好身板,现在感觉浑身都是劲儿,腱子肉都有了。我想:干脆,没别的本事就去出大力吧。我听说大城市有在路边等活儿干的,有往楼上背沙子、背砖的,有背家电家具的,还有拆墙的,这些活儿我总能干。于是,告别父母亲人,坐车去了省城。
省城并不远,客车不到三个小时就到了。到了之后,我找了家小旅馆住下。刚把热水倒上,还没来得及喝,警察进来了。他们身上的烟草味,让我想起管教的电棍焦糊味。我心想:又怎么了?这次我回来后也没犯什么事啊。这两位警察见我挺紧张,便说:“你别害怕,我们来是想问你来干什么,要去哪里,把身份证给我们看看。”原来是一场虚惊,他们是来检查的。
真巧,早不来晚不来,我刚住下他们就来,吓得我够呛。既然不是冲我来的,那就如实回答吧。说是回答,对我来说跟交代差不多,当时我那模样自己都觉得好笑,立正站着,目不斜视,标准地回答他们的问题。他俩笑了,说:“你这么正式干什么,又不是审问你。”我说:“我是两劳释放人员,落下毛病了,看见警察就哆嗦。”听我这么说,他们反倒安慰起我来。这一番鼓励让我很感动,走的时候还告诉我人力市场的地址,又留下电话号码,让我有事找他们。
看看省城警察这素质,这才叫人民警察为人民呢。他们没因为我犯过罪、坐过牢就看不起我。心里虽这么想,可见到他们我还是紧张,这是本能,有意无意地还是想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