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铁门“哗啦”一声响,我正在教新来的犯人怎么用牙刷刷厕所砖缝。进来的人弓着背,后颈有道像蜈蚣似的疤——是顾顺才!当年他用沾着透明皂的鞋底抽我时,那股狠劲儿,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吓得我尿了裤子。此刻,他鬓角的白发在日光灯下泛着灰暗的光,眼神却像结了冰的刀一样阴冷。
我看到他的瞬间,攥着门框的手青筋暴起,指甲都快抠进木头里了。四年前那个雪夜的场景,一下子涌上心头:他踩着我的手指往墙上撞,旁边的人还在笑。可就在我揪着他头发,准备狠狠教训他的时候,我看到他弯腰捡肥皂时,后颈的疤像条死蛇,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女儿满月时,老婆在产房对我笑的样子。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松开了手。
凉水顺着顾顺才的后颈流进衣领,他也想起了 1993年那个暴雨夜。为了给弟弟治病,他偷了个皮箱,被联防队员追得跌进臭水沟。带头的联防队员用皮鞋碾他的手指,就像现在我折磨他的尊严一样。恍惚间,他似乎听到母亲临终前的声音:“顺才,咱穷也要穷得硬气。”
1995年,下岗潮席卷东北林区,顾顺才当时正在伐木场扛圆木。他记得那天厂长宣布裁员名单时,窗外的桦树正簌簌地掉叶子。现在,他蜷缩在看守所的角落里,突然明白:暴力不过是弱者最后的铠甲。
号子里“吃大饼”的撞击声不断回响,墙上斑驳的《监规》被潮气侵蚀得皱巴巴的。这个建于 1983年严打时期的看守所,水泥地面上还留着当年游街示众回来的犯人吐的血痰。我看着顾顺才被按在尿桶边擦地,突然意识到: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被时代洪流卷进来的沙砾,在暴力的漩涡里互相伤害。
几天后,我就要被转去监狱服刑。走的前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和顾顺才和解,跟他解释一下。我跟他一说,他倒也痛快,一个劲儿地说:“理解,理解。”其实想想也是,要是换了他处在我的位置,估计也会这么做。这是特殊场所,很多事谁都改变不了。最后,我们达成了共识:以后要是有缘再见,绝不再相互伤害,还要结成同盟一致对外。要是在外面碰上,就摒弃前嫌,当哥们儿、做朋友。
还真别说,我俩挺有缘分。几个月后,在监狱里我们又见面了。我这才知道他叫顾顺才,他因为盗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九个月,也是因为第二次犯罪加了刑。在监狱里,大家都是难兄难弟,之前认识的关系自然更亲近些,何况我们还有君子协定。我们处得特别好,比一般犯人关系要铁得多。那时候,老乡观念很重,犯人里都分帮分派的。我们青县帮一开始人少,又大多是老实人,没少受欺负。
顾顺才一来,我们青县帮的声势一下子就起来了。为啥呢?因为他把隐藏了几个月的狠劲儿全使出来了,让人见识到了他不好惹的一面。从那以后,没人再敢轻易招惹我们,大家对他更是刮目相看。他常说:“这里没有对错,只有强弱。咱们都是二进宫的人,太清楚犯人的心理了。你要是软弱,别人就敢骑在你头上;你要是强硬,他们就老实了。要是学不会以强凌弱,在这儿都当不好犯人。”
两次坐牢的经历,彻底改变了我。我变得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心也变得像铁一样硬,还越发自私了。不过我说的自私,是对外人,不包括我的家人,我大姐、老姐,还有父母。可能我哥也算外人吧,因为我第二次入狱后,他一次都没来探过监。听说他在家照顾爸妈,因为我又进去,他们都病倒了。爸爸得了脑梗,生活不能自理。我在恨自己的同时,也有点怪我哥。再忙,抽点时间来看看我总行吧?咱们可是亲兄弟,我在监狱里,怎么着你也得来瞧一眼啊。我想他,他却好像把我忘了。
出狱那天,老姐在车站给我买了碗羊杂汤。她一边往汤里撒香菜,一边说:“哥在医院守了你爸三天三夜。去年冬天供暖不好,爸脑梗复发,大小便失禁,哥就睡在病房走廊,棉袄都结了冰碴子。”
我回到家,蹲在后巷抽烟,透过结霜的窗户,看见哥正在给爸擦身子。他的背驼得厉害,后颈的皮肤皱得像老树皮。五年前,他挂断我电话时的冷漠,和此刻托着爸瘦得像柴火棍的双腿时的温柔,在我眼前重叠,模糊成一片白雾。
我跪在父亲病床前,他枯瘦的手指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声音像漏风的破风箱:“别……别再让你妈哭了。”我想起上次探监时,母亲把攒了半年的鸡蛋塞给我,棉袄袖口磨得发亮。管教在门外催促,我攥着那把煮熟的鸡蛋,壳上还沾着鸡窝的草屑。
这时候,大姐已经离婚,在砖厂倒砖坯,可能是受潮的缘故,经常挠胳膊挠腿。老姐在冰棍杆厂上班。一家子就靠着他们那点微薄的工资艰难度日,其中的艰难,真是没法细说。
这个家因我而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我就是罪魁祸首。又回到了那个反复问自己“怎么办”的时候。怎么办?即便问上一千遍、一万遍,依旧没有答案。过日子需要钱,爸妈吃药看病需要钱,可我从哪儿去弄钱呢?家里的日子不见起色,反而愈发艰难。
然而,社会却并非如此。尽管经历了罕见的大洪水,可再上街一看,已然大变样。林业局家属楼的脚手架高耸入云,上面的标语写着“大干快上奔小康”。我看到包工头开着桑塔纳,从下岗工人的菜篮子上碾过,而这里正是十年前储存木材的林场旧址。当年偷木材的林场如今变成了洗浴中心,曾经运赃车行驶的土路,现在已是商业步行街。
街上的变化也很大,歌厅如今叫 KTV了,以前的小饭馆改称酒店,理发店有的叫美发沙龙,有的叫发廊。小旅店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有的叫林业招待所,有的叫宾馆,澡堂子则叫洗浴,和县城相比,差别已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