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城庄上的人们说,那年秋天是个千年不遇的多事之秋。那年夏天眼看快过去了,突然闹起了大地震就是个兆头,预兆着秋天会有大事发生。当然,人们说的大事是国家大事。木子以为,主要是那年秋天防震时老天下了整整二十一天的雨,才让人们那么想的。
那一年秋天无论是对木子,还是对国家无疑都是个多事之秋。当时木子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年,还远远没有达到能自觉地把自己和自己身处的这个国家紧密联系起来的思想水平。他就像大河里的一条小鱼生来就在水里,他每天都在水里游来游去,他甚至经历过风浪,但大河里的风浪不会把他抛到岸上去,他依然活在水里,古代有个人还感受到了他的快乐呢。
这条小鱼非常了解水,他知道大河里的水的冷暖深浅,可他却不了解他身处的那条大河,他不知道那条大河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若想完全知道他身处的那条波澜壮阔的大河,他得持续不断地终其一生都要听关于那条大河的宏大叙事。
木子后来才知道,其实,人家写历史的人早把地震和霪雨当成异兆,写进几千年的史书里了。木子那时还没看过二十四史,所以就不知道那是异兆。要是早知道就好了,要是早知道,木子就不会在那场二十一天的霪雨里心怀怨望。既然一切都是上天注定要发生的,谁又能阻挡或躲避得了呢?那年秋天随后就发生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悲大喜两重天的大事。
突然有一天,一件天塌下来的大悲事传到博城庄上,咱穷人的大救星,伟人逝世啦!当天,从消息传开的那一刻起,博城庄上的人们就开始哭,所有的男女老少没一个不哭的,都哭得昏天暗地。
管区副总支书他娘哭的是最悲痛的一个。她家住在西大衔上,她的哭声都传到了文庙。她哭得死去活来,反复追问苍天,他老人家为什么走,他老人家走了咱穷人怎么办?她嗓子哭哑了,就变了个声儿再哭,变了声儿的哭声又传到大街上,街坊邻居们又跟着哭。
西大街上一位上年纪的说,她那样哭是真心哭。她心里装着他老人家深似大海的恩情,才把自己哭成那样的。相比之下,咱们哭那都算是灵前陪哭的。
想当初,博城庄上搞土改,地主富农抱成一个死疙瘩对抗土改,土改就一时没打开局面。那时,两支军队在南边战场上打得正酣,咱穷人这一支亟需粮草和兵丁。
上边就调她男人回博城庄上加入了土改,誓要拆开那个负命顽抗的死疙瘩,赶快打开土改局面。在这之前,她男人在台城火车站上是扛货包的不大不小的工头。那是个相当有本事的男人,也早就是咱这边的人了。所以才调他回来搞土改。
她男人回到博城庄上后,改了个法。他先打进了地主富农内部,想着来个里应外合,拆破这个死疙瘩。他就找机会发展了曹家二地主的一个小老婆当内线。有一天晚上,那个二地主的小老婆就给他传话,让他晚上到自己屋里来,说是备下酒菜等他,有个重要情况报告。他那天晚上去是去了,可他从此就在博城庄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上边派下来一个能人很快破了案,曹家二地主一家知情的就全被镇压了,只留下两个不知情的小的。原来,那晚她男人被曹家二地主家的人杀害了。他们残忍地用铁钩挂住他的脖子,又用杀猪刀捅了十几刀。连夜把尸首抬到菜园子里,头朝下掼进一个地窨子。再把地窨子填满土封死。这得有多大的阶级仇恨啊!
这还没算完。就在前一年春天,曹家二地主家的一个残余孽种,大白天趁咱副总支书家中无人偷偷潜进屋里去了。那里曾是曹家二地主家土改时分出去的一处宅院,这个孽种熟门熟路。他就往咱副总支书家的粮缸里掺上了毒药。幸亏发觉得早,全家中毒不深。可拉到县医院里,全家都躺了十多天呢。这得多深的阶级仇恨啊!
她男人成了烈士,她一大家子人当然就都是烈士亲属了。她的四儿三女都是上边抚恤养大成人的。当兵的当兵,招工的招工,都出息啦。她大儿是咱管区副总支书,听说也马上升上去了。你倒说说看,这搁到谁身上谁不那样哭!
所以啊,咱也得哭。想想没有大救星,咱穷人根本斗不倒地主。斗不倒地主,咱穷人能过上这等好日子么?
木子看见过,那次投毒事件发生后不久,上边在文庙前面贴了七张大字报。七张大字报上面都有连续的图画,都配上文字,把投毒事件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木子记得,最后一张大字报上的最后一幅图画,一个像死狗一样的人躺在铁笼子里。下面的文字说,那个曹家二地主家的孽种像一只癞狗一样死在了台城的监狱里。
那天,中街大队在大队部的大院里搭设了灵台。学校各年级的学生列队站在会场前面,贫下中农们都立在学生后面。追悼会开始了,在阵阵哀乐声中,管区副总支书他娘已哭昏了三次,都是旁边的人掐她仁中才救过来的。最后,大队干部们一商量,还是把她抬下去吧,让她歇着别上场了。再哭昏过去掐不过来怎么交代?
追悼会继续进行,班主任老师都带着各自班的学生,边听广播里的悼词边哭。木子被会场上肃穆的气氛和哭声弄得发懵。他只顾看别人哭,忘了自己哭。等他反应过来自己也应该哭,就有些恼恨自己哭晚了。他咧开嘴哼哧哼哧开始哭,可这时泪水又偏偏供不上来。
木子用手背使劲儿揉搓眼睛,也不敢再看左右同学是咋哭的了。他觉得,如果没有泪水伴着哭,那是干哭,等于光打雷不下雨。那样哭起来自己心里都发虚。
他就极力去想伟人的种种好处,多想想他的好处,泪水不就供上来了么。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具体有什么好处。那么,自己吃的穿的不都是伟人带来的么?木子又觉得分明不是。自己吃什么,穿什么,是爹娘管的事儿,伟人还管你小孩儿吃穿么?再说了,自己吃的穿的也忒寒碜,往伟人那儿想就等于大不敬。
想到这儿,木子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卑鄙小人。怎的尽想着吃穿这等小恩小惠的芝麻大的事儿呢?他急了一身汗,就试着往大的方面想。报纸上,广播里,还有糊在大街墙上的大字报上的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生产小队,学校、红卫兵、红小兵、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抓坏人、斗地主、反右倾,农业学大寨、下地劳动、交公粮、分口粮,这些博城庄上的贫下中农的福份,哪一样不是伟人带来的!
木子这样一想,伟人的大好处根本想不过来。对啦,是金光大道,伟人带来了金光大道!咱贫下中农走上了他的金光大道,才过上了今天的幸福生活。这才是伟人该干的大事儿!悼词里说,他老人家为了穷人过上幸福生活,一辈子风风雨雨的。这该有多不容易啊!
这会儿,木子才算找对了泪水的源泉。他悲从中来,泪水就汩汩地供上来了。此时,灵台上高音喇叭里,一阵猛烈的高昂的哀乐声陡然而起,掀起来的悲痛的惊涛骇浪席卷了整个会场,淹没了所有痛哭的人们。木子在哀乐的巨浪的掩覆下,哭得声泪俱下。他越哭越伤心,泪水根本就止不住。
开完追悼会,郑老师说全班解散各自回家。木子随着散会后的人流出了会场,走进了东大街。走着走着,突然有人拍自己的肩膀,木子扭头一看,原来是曹临波赶到了自己身边。
曹临波又是一脸的神秘劲儿。他问木子,你哭出来了吗?木子说,俺当然哭出来了,所有的人都哭出来了,俺还能哭不出来?俺还觉得眼皮发沉呢,你看看,俺的眼皮是不是哭肿啦?
曹林波看一眼木子,轻慢地说,没看出肿来,你哭的还是差点儿。你看俺,俺两眼都哭红啦。曹临波一边扒着眼角给木子看,一边说,你看红不红,都说红了。
木子好不容易哭得那么痛心,曹临波竟说自己还差点儿,心里十分不痛快。他使劲儿摇摇头,很坚决地说,不红,人的眼角扒开本来就是红的嘛。
曹临波带着气儿说,不红?眼哭不红就是个没良心的!大诗人说了,今天不光是咱博城庄上哭,全世界的穷人都哭。咱再哭不红眼,全世界的穷人都看咱的笑话!
曹临波为了服住木子,他趴在木子耳朵上说,知道吗?俺班里有人怕眼哭不红,身上还备了点儿辣椒面儿哩。哭的时候往眼角里抹一丁点儿,眼就能哭得通红。
木子惊得大叫,这是什么—鬼—主意?嘴里的那个鬼字还没吐出来,曹临波赶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木子突然嗅到曹临波手指上粘着一股呛鼻的辣椒面味儿,他忍不住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两个鼻孔里的鼻涕噗一声都喷在了曹林波的手掌里。曹临波犟起鼻子一脸的嫌恶。他赶忙跑到大街旁边,往土墙上反复搓磨自己的手掌。
木子乘机一低头钻进人缝里往前跑,边跑心里边想,曹临波固然天生是个机灵鬼,论机灵劲儿没有比他强的。可也不能惯着他处处占先,哪哪都压自己一头。噢~,他说他眼红,就红么?
据说,人类放声大哭是个非常伤神和消耗体力的行为。所以,博城庄上的人们一般都在自己的爹娘灵前才嚎啕恸哭。很少遇上个什么伤心事儿就放声大哭的。但大救星不行,大救星比咱的爹娘都亲,比咱的爹娘的恩情都重,那一准儿是要放声大哭的。
木子就有点儿耽心,南大街上十二队的社员们都哭得黯然销魂,个个像失了主心骨似的,这日子还怎么往下过。田地里的庄稼,他们还能侍弄好么?农业学大寨,还继续往下学么?
木子人虽小,但老早就学会了关心集体。他觉得金光大道上的人不分大小都应该关心集体,凡事得讲个集体主义才行。若是有一天都不关心集体了,金光大道还走得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