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山小学的土墙在盛夏的烈日下泛着苍白,蝉鸣声伴随着热浪,一波波地涌入那简陋的教室,仿佛连空气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颤动。
奉国同校长紧握着那张薄薄的成绩单,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站在讲台上,目光深情地掠过台下二十八张稚嫩却坚定的脸庞。
这些孩子,是大队小学附中的第一批毕业生,他们穿着打满补丁的衣裳,脚上的泥土诉说着他们与稻田的亲密无间,但他们的眼中,却燃烧着同样炽热的光芒,那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与渴望。
“任可明!”奉校长的声音突然提高,如同惊雷般在教室里炸响,连屋檐下的麻雀都被吓得扑棱棱飞起,四处逃窜。
任可明条件反射般地猛地站起,板凳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的心跳仿佛也随之加速。
“到县里高中尖子班报到的,全校只有你一个!恭喜你!”奉校长的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悦与骄傲。
教室里瞬间沸腾起来,同学们的欢呼声、掌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首青春的赞歌。
“我们班还有十一个同学考上了贝山公社的高中,同样值得骄傲!”奉校长继续说道,但语气中却夹杂着一丝遗憾,“可惜,张小芳同学差了几分,要不然,她也是县高中尖子班的一员。”
后排的张小芳紧紧攥住手中的铅笔,笔尖在作业本上“啪”地一声折断,她的心情瞬间跌入了谷底。
这一年里,她与任可明并肩作战,成绩不相上下,甚至在某些时候还略胜一筹。学校表彰的学习标兵中,全校只有三名,她、任可明是这个班的,是同学们眼中的佼佼者,是学校的骄傲,但如今,却只有任可明将独自踏上了前往县中的道路。
当她还在伤心时,却见任可明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猛地蹦了起来。他黑瘦的脸庞涨得通红,连脖子都泛起了红晕:“真、真的?我考上了?”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
奉校长微笑着将盖着红戳的成绩单递给他,任可明指尖的茧子蹭得纸面沙沙作响,那是他无数个日夜努力耕耘的见证。
消息如同田埂上的野风般迅速传开。傍晚时分,任广源扛着锄头刚拐过村口的苦楝树,就被六婶扯住了袖口:“广源哥,你家祖坟冒青烟啦!”老槐树下纳凉的社员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嚷着要买糖买烟喝酒庆祝。
任广源黝黑的脸庞皱成了风干的橘皮,喉咙里挤出几声笑声,但背却挺得比田里的高粱杆还直。他嘴里嚷着:“好的好的,一定一定。”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骄傲。
傍晚时分,任可明蹲在自家灶房门口择菜,听着外头的喧闹声,手里的空心菜梗被他捏出了汁水,但他心中却莫名地涌起一股酸涩,他想去看下张小芳,但更怕伤小芳的心。
晚上,张小芳的屋里传来了压抑的抽泣声,像秋雨打在烂稻草上一般凄凉。她整整两天都没有出门。
几天后,启明星还挂在天边,任广源就已经挑起了两大箩稻谷。他们要赶往公社的粮所,通过粮所将肩上的稻谷转到学校去,称之为转粮。
露水把扁担压得吱呀作响,任广源赤脚踩过田埂时,草叶上的水珠簌簌滚进他的脚趾缝里。但他的脸上却洋溢着期待,一种对儿子未来的无限憧憬。
任可明小跑着跟在后面,轮到他挑时,箩筐里一百多斤的谷子压得他肩膀生疼。但他没有抱怨,因为他知道,这是父亲让他体验“读书人的担子有多金贵”的良苦用心,但他没能挑几步就顶不住了,任广源只好自己重新接过重担。
“城里人吃白米要粮票,咱转粮能省大半钱。”任广源喘着粗气,汗珠子顺着脖颈沟往下淌,“你到了县中别跟人比吃穿,要比就比这个——”他空出只手,食指重重戳了戳儿子的眉心。
公社粮所的水泥地坪晒得发烫。穿蓝布衫的会计拨着算盘,眼皮都不抬一下:“转粮证明开好了,到那边交五分钱手续费。”
任可明盯着那张盖着红章的薄纸,突然发现父亲裂着血口子的脚后跟正悄悄往裤管里缩。他心中一酸,却什么也没说。
交费窗口前排着长队,有个穿的确良衬衫的城里人在兜售粮票:“两毛五一斤,要多少?”
“同志,这可不兴买卖。”粮所主任突然从里间探出头来,吓得那人兔子似的窜出门去。
任广源把儿子往身后拽了拽,浑浊的眼珠却黏在那人背影上——他脚上锃亮的皮鞋能换半亩地的收成。但他知道,那是他不属于的世界。
回程时夕阳把稻浪染成血红色。
任可明数着路上被晒爆的泥巴裂纹,听见父亲突然说:“当年我背着你娘走四十里山路看郎中,脚底板磨得见骨头都没哼一声。”少年的鼻子一酸,箩筐里的转粮证明突然重得像座山。
开学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天还没亮透,任广源就在院子里忙碌起来。他仔细地将草席用麻绳扎了三道,又把搪瓷碗用旧衣服裹着塞进了木箱底。其实那也不叫木箱,那是一个装肥皂的箱子,只有边框是木条,外壳是硬纸板,任广源却花了1元钱从供销社买回了它,并给它装了门扣,加了一把锁,这就是任可明上学用的挑箱。
他还往包袱里塞了五个煮鸡蛋:“县中宿舍都是水泥地,夜里凉。”他第三次检查草席的边角是否磨手,“跟城里娃打交道要……”话没说完,村口传来了“突突”的柴油机声。是生产队的一台老旧手扶拖拉机正好要去公社拉砖。
任广源和任可明坐在拖拉机上,一路颠簸到了公社。任广源说:“今天我们就破例一回,坐汽车到县城去。”
不一会儿,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从远处驶来。它像一头疲惫的老牛趴在土路上喘气,父子俩扛着行李往车里挤去。
“每人五分钱,上车的同志买票了。”女售票员走了过来。
“同志,你的肥皂箱放好一些,不要挡住别人上车。”女售票员对着任广源说道。
“好的。”任广源一边把箱子往座位下塞去,一边掏钱买票。
汽车缓缓启动的那一刻,任可明透过车窗远远地看见了张小芳,和她的父亲以及他们手中的行李。
她们今天也开学,但因为没有考上县城的学校,遗憾地留在公社的高中。张小芳远远地朝着他们挥了挥手,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有祝福、有羡慕也有不甘。
任可明的心中五味杂陈。
他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他今天要到县里高中报到了;担忧的是张小芳她们没有来,以后只有他一个人孤军奋战了……
县中的红砖围墙比古山的祠堂还要气派几分。
报到处排着长长的队伍,穿白球鞋的女生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乡下来的破木桶”。
任广源蹲在树荫下啃着玉米看着儿子在人群里笨拙地填着表格。
转粮单交给了学校后勤处后,每张饭票三两米饭加菜只要三分八钱。
任广源给任可明买了90张饭票:“够一个月吃了下个月我再送米来。”
“好的。”任可明回答道。
“务必要保管好饭票,否则会饿肚子。”任广源又叮嘱道。
“行我会注意的。”任可明微笑着回答,但心中却暗自感叹父亲考虑的周到。
所有的手续都办妥之后,任广源开始帮任可明铺床。
也不管同宿舍的同学们的眼光,其实他们家人也在帮他们整理床铺。
他一边铺一边交待着各种注意事项:“可可,从现在起一切都得靠自己了。记住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不要轻易放弃。”
“我知道爸。我会努力学习不辜负你和妈的期望。”任可明认真地点了点头。
“夜里盖好肚子……”
“还有和人相处要注意分寸尊重别人但也别让自己受委屈。”任广源继续叮嘱道。
“放心吧爸。我会的。”任可明微笑着回答,觉得父亲有点啰嗦。
谈话间任广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两元钱递给任可明:“饭票已经买了这是这个月的费用你省着点花。”
任可明接过钱眼眶湿润了:“爸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别太辛苦了。”
“我们没事,只要你过得好我们就心满意足了。”任广源拍了拍任可明的肩膀眼中满是慈爱。
任广源告别了这个充满希望的校园,连夜返回了古坝村。
望着父亲逐渐远去的背影任可明的眼睛模糊了。
宿舍的木板床硌得人生疼。
今晚是任可明第一次远离家人,他数着墙缝里蟋蟀的叫声。
月光从窗栅里漏进来在水泥地上,画了一道银白的线,那像是一条永远走不完的路……
第二天当任可明醒来的时候大吃一惊。
宿舍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昨晚明明是八个人一起睡在这个宿舍的,现在怎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呢?
他再次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宿舍的同学去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