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夜突然下起了雨,雨过天晴的早晨阳光明媚空气清新。
陈昊轻轻拍了拍胡宇轩的后腰。
胡宇轩昨天晚上盯着陈昊的房门看了好久,绞尽脑汁想得脑壳疼,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后半夜才沉沉睡去。
睡梦中突然觉得有人在拍他的后腰,猛然惊醒脑袋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应激反应,一手抓住陈昊的手腕狠狠往下拽,同时翻身另一只手狠狠扼住了陈昊的脖子。
“疼,疼,疼。”陈昊一边用左手拍着胡宇轩的胳膊,一边嘶哑着嗓子拼命喊疼。
胡宇轩清醒过来,发现是陈昊,急忙撒手,“你打我干什么?”他想起昨天陈昊那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心里还是有些警惕。
陈昊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脸憋的通红,“谁打你了?我叫你起床啊,大哥,几点了?太阳都晒屁股了。”
胡宇轩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七点半,大哥,你毕业了都不放松放松,睡个懒觉吗?”
陈昊把气喘匀了站起来淡定地说:“我平时都六点半起床。”
胡宇轩有些不好意思,一骨碌站起来,讪讪地说:“我平时都六点起床。”
陈昊看了他一眼,“起那么早干什么?背书吗?”
“跑步,每天十公里。不行吗?”胡宇轩没好气地说。
陈昊被他的胜负欲逗笑了,说:“行,你赶紧去洗漱吧。”
胡宇轩去卫生间洗漱,陈昊去厨房煎了两个鸡蛋,用面包做了两个简易三明治,倒了两杯牛奶。
胡宇轩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陈昊刚好把早饭准备好,“赶紧吃饭吧。”
胡宇轩一边吃饭一边问:“你没事,出去瞎跑什么呀?”
陈昊说:“你怎么知道我要出门?”
“你穿着牛仔裤,大热天的谁在家穿牛仔裤,多难受啊。”
“我一会儿去办护照。”
“这么着急?”
“办完护照还要办留学签证,再说了,我早点出国,你们也可以减轻点儿负担。”
“这话说的,你放心,你走之前我们肯定能抓到幕后黑手。”
“嗯,我很放心。赶紧吃完赶紧走。”
“这么着急干什么?”
“我家在郊区,开车过去至少一个小时,现在是早高峰路上拥堵,要想十点之前到,咱们得八点半之前出门,到那儿还得拿号排队,早上都不一定能轮到我。”
“你资料都准备齐了吗?户口本、身份证,要带的东西多着呢,别着急忙慌落了东西。”
“我昨天晚上就把东西都准备好了。不过,根据我对这类部门的了解,第一次去肯定办不成,不是缺了这个东西就是那个资料有问题,办点儿事跑个两三趟都算顺利的。”
胡宇轩瞪大眼睛看着他,差点被牛奶呛到。
陈昊耸了耸肩,“我可没阴阳怪气,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胡宇轩气鼓鼓地说:“别污蔑我们,我们的办事效率有这么差吗?”
事情办理得出乎意料的顺利,十一点半所有流程都走完了,万事俱备就等着拿护照了。
胡宇轩掩饰不住得意的小表情,谁说我们政府部门办事效率低下,这不是很快嘛,“走,我请你吃饭,都跟你跑饿了。”他大手一挥,有种扬眉吐气的快感。
陈昊并没有在意胡宇轩的得意,事情办得顺利,他心里也很高兴,他的成长经历让他练就了一项本领,凡事都先往坏了想,先做最坏的打算,不成功心里也不会有太大的落差感,成功了反而是意外之喜,今天这么顺利,一次就办成功了,他也很开心,“你真是我的福星啊。”
陈昊看着胡宇轩,“你就请我吃这个?”
胡宇轩嘬了一口冰凉的饮料,一口透心凉,身心舒爽,“麦记,全球通用,你不是要到国外留学了吗?你得提前适应国外的饮食习惯,汉堡、薯条、可乐,你的中国胃能受得了吗?不得提前适应适应。”
陈昊无可奈何地笑了。
“你笑什么?”
“我发现,你总有你的道理,黑的都能让你说成白的。”
“那是因为我本来就有道理。”
陈昊的中国胃还真是不太适应洋快餐,不过,胡宇轩说得对,他要去国外读书就得让自己的中国胃尽快适应这种食品,想到这里,他欣然接受,大口大口吃起来。
2
童垚和齐大伟来到看守所提审了冯诗月。
“陈昊被造谣是杨景明的私生子,这件事你知道吗?”
“知道。”
“这个谣言的源头是宁菡,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以为是有人爆料陈昊和杨院长的关系,宁菡觉得正好可以趁机搞掉陈昊,才在其中推波助澜,把事情搞大的。”
“所以,你知道宁菡参与了造谣网暴。”
“她来找过我,怂恿我跟她一起加入。”
“那你加入了吗?”
“没有。她说得冠冕堂皇,说是为了公平正义,可是,我太了解她了,她的存在就是对公平正义最大的讽刺。我再傻也知道,她就是想要借机搞掉陈昊,这种手段也太low了。”
“所以你不屑于参与这种事情?”
“那是对我人格的侮辱,也是对科学的侮辱。科学应该是干净的,纯粹的,公平的,我是不会参与这种恶性竞争的。况且,陈昊是杨院长的私生子又怎么样呢,论资质和学术水平他就是最优秀、最有资格的,那些学术混子、学术妲己有什么资格玷污科学研究?”
齐大伟拿出宁菡衣服上带有十字耳钉的照片给冯诗月看,“这个银色的十字耳钉你见过吗?”
冯诗月看了看说:“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宁菡的首饰那么多,我不是很清楚。”
童垚和齐大伟提审史磊的时候原本没报什么希望,毕竟乔欣然的室友都不知道史磊的存在,很大概率史磊也不会知道陈昊的存在。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史磊知道陈昊,不仅知道陈昊这个人,还知道乔欣然对陈昊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
人是一种复杂的感性动物,人类的情感有很多种,亲情、爱情、友情,乔欣然对陈昊的感情比较特殊,有点类似于对偶像的崇拜之情。
“乔欣然不止一次跟我说过,陈昊活成了她想要的样子,是她想成为却成为不了的那种人。”史磊说完笑了一下,带着些许嘲弄,不知道是在嘲笑乔欣然还是嘲笑他自己。
“乔欣然有没有跟你说过陈昊是哪种人?”
“闪闪发光的人,优秀、敞亮、智商高,情商也高,活在阳光下,不光自己发光还能照亮别人。和他比起来,我就像活在阴沟里的老鼠,乔欣然就像是开在阴沟边上的花,只能顾影自怜。”
“你是活在阴沟里的老鼠,乔欣然可不是,你不出现的话,她的生活很幸福,是被父母的爱包围着的女孩,和开在阴沟的花有什么关系?”
“她的经历和遭遇还有她那个可怕的父亲,就算后来有再多的钱和爱都没法给她充足的安全感和幸福感,她的内心始终是敏感自卑的,所以她才渴望成为陈昊那样的人。你们知道她为什么学生物医药吗?她就是想研究出药物治愈像她一样被烧伤折磨和被童年阴影折磨的人,可是她资质有限,她多想拥有陈昊一样的聪明才智。当她听说陈昊是他们院长的私生子,他利用这种关系而不是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来获取名利的时候,乔欣然非常愤怒,她觉得自己的精神支柱崩塌了。”
齐大伟拿出十字架项链的照片给史磊看,“这是乔欣然的东西吗?”
史磊有些疑惑,“你们从乔欣然身上找到的?”
齐大伟厉声呵斥:“老实回答问题。”
史磊斜睨了他一眼,对着童垚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乔欣然的东西,但是我知道,乔欣然那天根本没戴项链,我走的时候把她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扒光了,肯定没有遗留什么东西。如果你们在乔欣然身上找到这个东西,那肯定不是我的,肯定是别人想要嫁祸给我,刘金,肯定是刘金想要讹钱栽赃陷害我。”
童垚问:“史建华有没有把这个东西塞到刘金的包里?”
“没有,史建华只把乔丽娟的戒指塞到刘金的包里了,我亲眼看见的,肯定没有。”
当天中午,韩局亲自主持了案情分析会,首先介绍了星华区刑警队的调查进展情况。
卢队他们调查了蒋一鸣的账户,学校统一发的工行学生卡没有什么异常,余额只有7000多块钱,也没有大额交易记录。
但是他的支付宝余额竟然高达500万元,基本都是吴雨霏这几年分批多次转给他的。
这个令人乍舌的消息在会议室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
齐大伟愤愤不平地说:“500万,可以在市区全款买房了,怪不得蒋一鸣这么努力,一个人同时伺候金主和金主婆。”
童垚白了他一眼:“怎么,你羡慕呀,你也可以呀。”
齐大伟头摇得想拨浪鼓一样,一脸嫌弃,“别,别,别,我可干不了这个。”
田皓明在旁边无情的嘲笑他。
刘锐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开会呢,干嘛呢?没个正形。”
小插曲过去,大家又回到案情上。
韩局接着介绍卢队他们的调查情况。
陶卓前半生也是个纯正的直男,直到有一天他去泰国参加一个行业峰会,被人拉去参加了一个群体性聚会,和一个叫李彬的人发生了同性性行为,尝到了禁果的甜头,从此之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陶卓回国之后想要继续尝试同性性行为,但是他又不想暴露自己的性向,于是他联系上了这个李彬。
正好李彬的想法和他不谋而合,他找了个女朋友做掩护,这个女朋友就是吴雨霏。
吴雨霏年轻的时候是个恋爱脑,对一个男人爱得死去活来,结果那个男人不光骗身偏心,还骗的她倾家荡产。从此之后,吴雨霏对男人不再抱有幻想,只谈钱不谈感情。
吴雨霏为了钱做了李彬的合约女友,李彬买一送一带着吴雨霏一起跟了陶卓。
正好陶卓现在是双性恋,荤素不忌男女通吃,吴雨霏虽然瘦瘦小小身材发育不良,但是一张娃娃脸甜美可爱,能撒娇会哄人还放得开,情绪价值拉满,很合陶卓的口味。
于是吴雨霏在明李彬在暗,双双做了陶卓的情人,三人行日子过得逍遥快活。
李彬的父母是传统保守的中国式父母,在老家给他物色了一个靠谱的女人,逼着他回家结婚生子了。
之后,吴雨霏意外怀孕了。
陶玮的母亲当年因为嫌贫爱富抛夫弃子,陶卓一直心存怨恨,怨恨无处发泄就转嫁到了陶玮身上,他本来就挺嫌弃这个儿子,这么多年一直把他放在老家给老人带,也没什么感情。
索性陶卓就娶了吴雨霏,生了小儿子,按照自己的想法和方式培养,那个不招人待见又没什么出息的大儿子就成了弃子。
李彬虽然走了,但是这种三人行的模式陶卓一直保留了下来,吴雨霏按照他的喜好为他物色男色,目标主要是年轻貌美的大学生,又鲜嫩又干净,还乖巧听话不会到处惹是生非给他添麻烦。
2018年1月,陶玮21的生日聚会上,吴雨霏代表陶卓给陶玮送生日礼物,她看到了蒋一鸣,凭着多年的经验,她的火眼晶晶一眼就看出了蒋一鸣是什么品种的人。
蒋一鸣其实也一直在寻找合适的猎物,他的目标是高端精英人士,能满足他对金钱物质和感情的全部欲望。Joey老师不够档次,陶玮就是个草包,是他的玩物和跳板,他原本就是想借着陶玮走上层路线。
蒋一鸣和吴雨霏一句话没说,几个回合眼神交流已经一拍即合。
吴雨霏对蒋一鸣和陶玮的关系心知肚明,她故意选中了蒋一鸣,并且对陶卓隐瞒了他们的关系。
也许是长期畸形糜烂的感情生活所致,吴雨霏的内心变得扭曲,让她产生了某种恶趣味,帮着父亲去引诱儿子的男朋友。
也许是崎岖的感情经历对吴雨霏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打击和创伤,她的内心深处对男人产生了极大的恶意和不满,用这种方式对男人进行回击。
总之,结果就是陶玮和蒋一鸣都死了。
童垚皱着眉头说道:“陶玮的遭遇确实挺可怜可悲的,母亲、父亲、男朋友和继母都背叛了他,他从出生开始就是被背叛的人生。可是,还是没有证据能证明他用自杀的方式来杀害蒋一鸣。”
齐大伟直挠头,“最麻烦的是这个案子的疑似被害人和犯罪嫌疑人都死了,陶玮的真实目的我们不得而知,现在蒋一鸣是不是他杀,有没有犯罪嫌疑人都不能确定。”
韩局看着童垚和齐大伟,“说说你们的收获。”
童垚和齐大伟分别介绍了她们提审张筱之、冯诗月、史磊和刘金的情况。
首先关于X印记,张筱之、冯诗月和史磊都没有见过案发现场的十字形饰品,刘金在移动乔欣然的尸体的时候,发现了尸体旁边的十字架项链,以为是乔欣然的东西被落在了地上,就收起来当作纪念品,他把这条项链塞进登山包的内袋的时候,不知道史建华把乔丽娟的戒指也藏在了那个内袋里,后来几天,他一直在忙着躲藏和找史建华勒索钱财,也无暇顾及这条项链。
接着他们介绍了关于网暴陈昊的情况。
童垚说:“某种意义上来说,冯诗月和乔欣然是一类人,她们都是特别纯粹的人。冯诗月对科学对自己的专业有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纯粹信仰,她不允许有人玷污科学的神圣,所以她不屑于参与这么low的行为,这也是她杀害宁菡的主要动机。而乔欣然是对人对情感纯粹,陈昊是她的精神信仰,是她想要成为的人,当这个人出现道德瑕疵或者说有了黑点的时候,她在情感上接受不了,所以,她加入了诋毁的行列,发泄心中的愤怒和害怕。”
齐大伟表示同意,“是的,我觉得这两个人都有些道德洁癖,信仰崩塌让她们做出了反常的举动。”
接下来田皓明介绍了他在天宁科技大学的调查结果。
林珊珊家里已经给她找好了工作,她一毕业就回老家和男朋友结婚生子,守着父母过安稳日子。她参与竞争X项目只是想给自己的学生生涯画一个完美的句号,重在参与,结果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她也不想掺和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郑赟可能是富二代里的一朵奇葩,有点才华本人还很努力上进,算得上是个优秀青年了,所以有一股傲气在身上,狂妄自大眼高于顶,但是他对陈昊还挺心悦诚服,居然还和他老爹推荐过陈昊,想把他招到自家公司工作。就这么一个有才又傲娇的富二代,他特别瞧不起宁菡,他家人脉广,神通广大,宁菡和fox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他根本不想搭理宁菡。
这个蒋一鸣吧,按理说他被富豪包养,不至于为了一个工作机会就争得头破血流,而且他确实和陈昊没什么矛盾,甚至可以说他俩根本就不认识。
但是,经过深入调查发现,蒋一鸣和杨景明有矛盾。杨景明在国内一家权威学术期刊兼任主编,去年年底毙掉了蒋一鸣一篇论文,蒋一鸣差点儿因为少发一篇论文毕不了业。
今年2月份,蒋一鸣把那篇论文稍作修改,在另外一家科学杂志发表了。但是,他也因此记恨上了杨景明,他多次在网上吐槽杨景明,说他白天道貌岸然,晚上衣冠禽兽。
宁菡找到他的时候,他这小肚鸡肠的性格可逮着机会报复杨景明了,他一个人就注册了20多个小号,上蹿下跳大肆宣扬杨景明的丑闻,恨不得拿个大喇叭喊。
韩局听完大家的汇报,眉头紧锁,“宁菡、乔欣然、蒋一鸣这三个人都参与实施了对陈昊的造谣网暴,但是,他们三个是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遇害,死亡方式也各不相同,犯罪嫌疑人也是明确的,而且犯罪嫌疑人之间也没有什么关系,这就是三个独立的案件。尤其是陶玮,他刚从国外回来还不到一个月,根本就不知道名单的事情,也不认识除了蒋一鸣之外的其他人。如果这其中真有什么联系,那就只有现场留下的X印记,那么合理猜测一定还有一个关键人物,这个人促成了这三个人的死亡,把这三个案件串联起来。从现在的调查结果来看,这个人只能是陈昊。”
童垚提出了疑问:“可是陈昊没有作案动机呀,而且他的安全也受到了威胁,他看上去更像是下一个被害目标。”
齐大伟也附和道:“对呀,花盆从天而降,要不是小胡眼疾手快身手矫健护住了他,说不定陈昊已经成为第四个死者了。而且,假设真是陈昊打击报复,这是不是太明显了。”
“明显吗?你们之前不是也没发现他们几个共同参与的小秘密。而且,如果不是小胡正好知道了蒋一鸣的死亡,并且坚持认为这三个案子之间有某种内在联系,那么根本不会有人觉得这三个案子有什么问题,更不会有人把陈昊和这三个案子联系起来。”刘俊杰反驳道。
刘锐白了他一眼说:“这张所谓的死亡名单,7个人,死了3个,但是冯诗月是杀人凶手,谁说名单上的都是受害人?”
韩局眯起了眼睛,“你是说欲盖弥彰?”
“我总觉得陈昊的遇袭有点过于刻意了,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童垚说:“你是说,陈昊故意制造了这起袭击,为了排除自己的嫌疑?”
田皓明说:“确实,袭击发生了,但是陈昊却毫发无损,只是胳臂破了点皮。”
齐大伟说:“那是因为有小胡保护他,不是小胡,陈昊很可能已经遇害了。”
刘锐说:“对,就是这点。不是他刻意摆脱嫌疑,就是有人想让我们关注他,刻意把我们的注意力往他身上引。”
韩局说:“所以,陈昊还是那个解题的关键。”
齐大伟感叹道:“这个陈昊真是谜一样的人啊。”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刘锐,刘锐讲述了他从杨景明口中得知的关于陈昊的相关信息。
3
杨景明被学校开除了,一生的辛苦功亏一篑,现在的他身败名裂,狼狈不堪,女学生死了,男学生和老婆进了监狱,其他人也都敬而远之,到头来他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张筱之的目的达到了,只是代价有点惨痛。
刘锐登门拜访的时候,杨景明正在收拾书房里满屋子的书籍。
杨景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本来精神矍铄气质儒雅的教授,半个月没见,已经变成满头白发浑浑噩噩的颓废老头。
门铃响了半天,杨景明才蹒跚着来开门,见到刘锐他有些惊讶又有些惊喜,“进来吧,这么多天来,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不是学校调查组的人。”
“家里有点儿乱,你自己找地方坐吧。”
刘锐从摆满书籍和纸箱子塑料袋的客厅里七拐八绕来到茶几后面,把沙发上的衣物捡起来往旁边挪了挪,终于给自己腾了一块地方艰难地坐下来,这不是有点儿乱,这是乱糟糟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杨景明从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递给刘锐,“凑活喝吧,天热,就不给你沏茶了。”
杨景明说着把靠阳台的单人沙发上堆着的书抱起来摞到茶几上,然后坐下来。
刘锐有些好奇,“您这是准备搬家吗?怎么东西到处都是。”
“半生心血一朝尽毁,国内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我还不收拾东西滚蛋。说吧,找我什么事?”杨景明的语气虽然平和但明显能听出带着抵触情绪。
刘锐先安抚了一下他的情绪,缓和了一下紧张的气氛,“我今天来不是为了你夫人和宁菡的案子,你别紧张,我就是想和你聊聊你的一个学生。”
杨景明有些出乎意料,他疑惑地看着刘锐没有说话。
刘锐干脆把话直接挑明了说:“您的得意门生陈昊,您能跟我说说他的事情吗?”
杨景明又是一愣,“陈昊的事情学校也已经专门调查过了,我还配合做了亲子鉴定,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就是清清白白的师生关系,还有什么问题?”
“尊夫人出事后,你就没出过门吧,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道。这半个月又有两名学生出事了,都是X实验室终选名单上的学生,我们现在要对那份名单上的人做全面调查。”
杨景明噌一下站了起来,瞳孔在厚厚的镜片后面瞬间放大,就这样和刘锐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又坐回到沙发上,靠着沙发背平息了一下震惊、不安和疑惑的情绪。
然后,杨景明缓缓说道:“我猜你也不会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陈昊是下一个目标吧。”
刘锐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其实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了解陈昊,我只是在若干年前凑巧认识了他的父母。”杨景明闭上眼睛,头后仰靠在沙发背上,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杨景明成分不好,祖父是个小地主,初中毕业只能上山下乡,还得是去最边远最艰苦的地方插队,新疆黑沙河。
杨景明辗转两千公里,火车、驴车加步行十几天才到达黑沙河,到的时候正赶上冬天的第一场雪,鹅毛大雪被呼啸的北风刮得漫天飞舞,长这么大头一回离开家乡的南方人,第一次见识了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独特魅力。
过去了这么多年,杨景明回忆起来的时候还是不自觉地浑身颤抖了一下,冷,是他对那个地方那段经历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山川大地树木房屋都被盖上了厚厚的雪花,一望无尽的白色,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冰冷刺骨。
那个年代物资匮乏,大家都破衣烂衫缺衣少食,把所有能穿在身上的衣服都套在身上,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仍然冷得直打颤。
白天冷,夜里冷,彻骨的寒冷,没地儿躲没地儿藏,经常被冻得睡不着觉。在杨景明的记忆里,他的手经常冻得打不了弯,上厕所脱裤子都费劲,天越冷人越想上厕所,好几次解不开裤腰带差点尿裤子。
站在外边说几句话,嘴唇上都能结一层薄冰,这种天气下经济生产活动基本都停止了,为了生存,村里有经验的猎人带着青壮年进山打猎。
杨景明一个半大小子,又是南方来的读书人,本来也干不了啥农活,冰天雪地更是干不了啥,整天无所事事饥寒交迫,人越待越懒越待越冷,动起来反而能暖和点,还能转移注意力有点盼头。
于是,杨景明跟生产队支书申请跟着进山打猎,支书本来不答应,怕出意外没法向上级交待,但又架不住他天天软磨硬泡,只好答应让他跟着,不指望他帮忙,别添乱就行。
杨景明喜出望外,扛着根爬犁跟着大家出发了。
刚开始的时候,紧张、兴奋和刺激让他的肾上腺素飙升,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然而在被大雪覆盖的白茫茫的冰雪世界里徒步走了几个小时后,新奇感和兴奋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疲惫和迷茫。
踩着埋住小腿直到膝盖的厚厚的积雪,杨景明渐渐体力不支,脚步明显迟缓了下来,但他又有着年轻人的争强好胜的心理,拉不下脸向其他人求助示弱,咬着牙拼命跟在后面。
杨景明吭哧吭哧努力走着,实在是身心俱疲想要请求休息一会儿,一抬头,夕阳西下,红彤彤的太阳斜挂在天边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暖意,阳光照在雪地上折射出令人迷乱的光线,一时间被刺得睁不开眼。
杨景明闭上眼睛使劲眨了几下,定睛一看心里一下凉了半截。
举目四顾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皑皑白雪和无尽的绝望,甚至连只乌鸦都没有,天地之间一片死寂,连太阳都有些阴森森恐怖。
杨景明徒步雪山几个小时,本来身上已经热乎乎微微冒汗,这一惊瞬间一身冷汗湿透了内衣裤,他在心里叫苦不迭,早知道就不该逞能非得跟着来遭这罪。
别慌,别慌,杨景明跟自己说着话壮胆,他抬头看了看太阳,确定再过一两个小时天就黑了,他知道,到了晚上寒冷加剧野兽出没,那时候才是真正的恐怖和考验。
他迅速盘算了一下,沿着脚印往前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那群猎人,万一先碰到野兽和其他未知的恐惧呢?最保险最安全的办法应该是沿着来时的脚印往回走,越靠近村落才越安全。
太阳马上就下山了,时间紧迫,杨景明迅速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杨景明是南方人,大雪对他来说本来就是个新奇的体验,没到膝盖的积雪对他来说这时候就是灾难性的考验。
他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移动着,突然右腿小腿肚子一阵刺痛,他啊的一声叫了出了,一下摔倒在雪地里。
一根坚硬的树枝扎进了他的小腿,鲜红的血液渗出滴在雪地上瞬间结成了红色的冰。
杨景明疼得龇牙咧嘴嗷嗷乱叫,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里本来就地广人稀,平时放羊一天可能都遇不到一个人影,现在大雪封山更没有人会出现在这深山雪地里。
杨景明想要把那根树枝拔出来,试了几次实在下不去手,只能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希望尽快赶回村里寻求帮助。
光线跳跃了几下,太阳公公倏忽一下不见了身影,月亮婆婆来站岗,阴冷的月光把茫茫雪地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但阴森恐怖的气氛瞬间冲击着杨景明的大脑和心脏。
他在寂静绝望中看着雪地上自己长长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眼皮实在是撑不住了,他慢慢闭上眼睛,缓缓倒在厚厚的雪中,那一瞬间他甚至感到一丝暖意流变全身,仿佛皑皑白雪是一床厚厚的被子。
杨景明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头晕眼花,他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三层棉被,压得喘不上气,他试图抬起手臂挪动一下厚厚的被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连手都没有扯动一下。
他竭尽全力想要抬起头看看自己是不是已经到了阴曹地府,眼睛转了一圈发现脚边土炕上坐着个小女孩,紧紧依偎在他的脚边,怪不得他觉得两只脚热烘烘的。
小女孩大大的黑眼珠子和杨景明迷茫的眼神对上,“奶奶,奶奶,爸爸。”她冲着门外大声喊了起来。
一个中年男人抱着一堆木柴走进了这件昏暗的小屋,往中间的小火炉里添了几根柴火,用火钳扒拉了几下,通了通炉灰,红彤彤的火苗窜了起来,一下子把小屋照亮了三分。
男人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破棉袄,头上戴了顶破旧的雷锋帽,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黑红黑红的,走到床前看了杨景明一眼,“你醒了,醒了就好。
男人的身后跟着进来了一个佝偻年迈,包着黑色头巾的女人,“小女子,喊甚呢。”一口浓浓的陕西口音。
杨景明这才缓过神来,这里肯定不是地狱,谢天谢地有人救了自己,紧张不安的心终于放松了下来。
男人摘下帽子,掀起被子查看了一下杨景明的右腿。他小心地扶着右脚,慢慢拆开层层缠绕的棉布,这样简单轻微的动作让杨景明疼得龇牙咧嘴倒吸了一口冷气,猛然想起来自己之前受伤了。
老奶奶递给他一个小药罐子,男人接过来在杨景明的腿上抹了一层厚厚的中药膏,再重新把棉布缠好。
杨景明用虚弱干哑的声音向他们表示感谢,“谢谢你们救了我。”
男人看了他一眼,“你是新来的知青吧,大雪封山了,一个人往山里跑啥,多危险呀。”
“我,我跟着狩猎队进山打猎的,不小心受了伤,掉队了。”杨景明急忙解释道,还特意把掉队的原因归结为受伤。
老奶奶挪着小脚倒了碗水递给他,“喝点水吧。”
男人把他扶起来斜靠在床上,他伸着头就着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这时又走进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虽然也是破衣烂衫一脸沧桑,但是看上去清秀文雅和这个边远荒凉的小山沟有些格格不入。
她看到杨景明醒过来,冲他笑了一下,“晚饭好了,你醒了也吃点吧。”
男人把一张小饭桌搬到土炕上,女人把饭菜端上桌,几个人围坐在炕上吃饭。
玉米糊糊、蒸洋芋,还有一盘白水煮萝卜,“粗茶淡饭,你凑合吃点吧。”女人有些不好意思,把搪瓷盆里唯一的一块红薯递给杨景明。
杨景明狼吞虎咽吃了起来,他太饿了,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就是人间美味。
小女孩看着他的样子咯咯笑了起来,这时候他才看清对面扎着个羊角辫的小女孩,身上穿的花棉袄是几块不同的碎花棉布拼接起来的,还好她也就两三岁的样子,还不到董事的年龄,不然自己也太没面子了。
饭后,老奶奶和年轻女人围在火炉旁边整理一团旧毛线,小女孩坐在床尾玩着几个羊骨头做的髀石(羊拐)。
中年男人坐在床边抱着个搪瓷缸子,一边喝水一边和他聊天,杨景明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了两天两夜了。
中年男人叫刘安,是个赤脚医生,那天正好去隔壁村出诊,情况有些复杂就回来晚来。晚上十点左右,他发现雪地里躺着个人,腿上受伤了,身体冰冷奄奄一息,快被冻死了。
刘安把杨景明背回家,把腿上的树枝拔出来,清理伤口抹了药,又给他灌了些驱寒的中药,盖得严严实实的,结结实实睡了这两天才醒过来。
后来,杨景明才知道,他幸亏遇到了刘安,不然他能不能保住性命不说,右腿肯定是要废了。
狩猎队回来,支书特意来看了杨景明,又好好感谢了刘安一家,这穷乡僻壤好不容易来个插队的知识青年,万一出了什么事,他这支书也没法交待。
支书走之前留了一麻袋土豆,一麻袋红薯,一块青砖茶,还有半只野猪,特意交待杨景明踏踏实实在刘安家里养伤。
杨景明就这样在刘安家里住了几个月,和刘家人渐渐熟络了起来,也知道了他们的来历。
刘安是陕西人,他父亲是中医,母亲是个神婆,家庭成分不好,是破四旧的重点批斗对象,父亲经不起折腾死了,又赶上饥荒吃不上饭,他和母亲为了生存只能背井离乡逃荒。
那个年代人口很少流动,逃荒也是趁人不注意偷偷的逃,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只能一路向西向北,逃到地广人稀的边疆地区,刘母拖着一双手掌大的小脚跟着刘安一路来到中苏边境,这才停下脚步,在这里扎下根来。
他们在路上遇到一对河南逃荒来的小夫妻,两个人都是大学生,男的没抗住死在了半路上,女的叫苏春蕾,孤身一人一个弱女子,就一路跟着刘安母子,三个人搭伴互相扶持着来到了黑沙河,男未婚女丧夫,索性两人就结婚正式成为了一家人。
这里地广人稀人烟稀少,但是只要勤劳肯干就饿不死人,而且民风淳朴,少数民族聚居区,省了很多政治上的麻烦。
刘安从小跟着父亲学习中医知识,后来又学了点儿西医的知识,这个技能在当地可太重要了,苏春蕾文化水平高,他们一家很快就得到了当地人的接纳和尊敬,刘安做了赤脚医生,苏春蕾干完农活闲下来就教教村里愿意学习的孩子识文断字,刘母不当神婆了改当产婆,他们一家人都深受当地人的爱戴。
后来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儿,叫刘如意,那时候还在咿呀学语,杨景明养伤的时候,无聊了就教刘如意说话,还教她背唐诗,看着她咿咿呀呀摇头晃脑的样子,杨景明觉得那就是人类最天真无邪的样子。
杨景明腿能下地了,就和刘如意在院子里追逐嬉闹。
开春了雪化了,杨景明就带着刘如意去附近放羊。
那段日子杨景明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很温馨,善良单纯的一家人,虽然缺衣少食却无忧无虑的生活,这是他心底里一片温暖的净土。
刘如意三岁生日的时候,杨景明编了一个美丽的花环戴在她头上,他没有什么能送给那家人的,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表示感谢。
后来,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黑沙河虽然偏远,信息闭塞,传达新政策的文件虽迟但到。
1977年春天,杨景明离开了黑沙河,回家接着读书,三年后他考上了天宁大学生物系,陈昊的父亲陈光华是他同宿舍的室友。
陈光华比他大两岁,刚上大学就是一个优秀青年的样子,看着比大部分男同学都成熟稳重一些,长得很精神,一幅仪表堂堂的样子,很招女生喜欢。
但是时间久了,杨景明就发现陈光华性格不讨喜,很不好相处,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情商极低,情绪很不稳定。
陈光华自负才高八斗,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经常在宿舍里开卧谈会的时候,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连美国的事情都要侃侃而谈品头论足,一幅地球球长的架势。
能力嘛,肯定是有的,但也仅限于赵括纸上谈兵的水平,一说什么都会,一干什么都废。
刚开学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他好厉害,推选他当班长,结果连个联欢会都组织不好,还指责这个埋怨那个的。
后来大家都慢慢摸清楚他的套路了,都知道他是个狂妄自大自以为是还没什么担当的人,也就没人拿他当回事了。
陈光华的专业知识还是可以的,学习成绩在班里也名列前茅,当时生物系的秦主任很欣赏他的才华,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才,就安排他留校了,一边代课一边继续深造。
就在这时候,陈光华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事情,这件事也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秦主任的儿子那年被选中公派留学出国交流,陈光华得知此事后非常愤怒,他觉得论专业知识学术水平他才有资格公派留学,秦主任的儿子利用特权占了自己的名额,这件事非常不公平。
于是陈光华举报了秦主任和他的儿子。
上级派来了调查组调查了一圈,发现秦主任的儿子完全有资格公派留学,秦主任在这件事中间也没有动用任何关系和影响力。
大家都说陈光华狂妄自大、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学校取消了他的留校资格,他被分配到一所中学当生物老师。
“毕业之后大家各奔前程,我们就没什么联系了,关键是他这人不好相处,大家都不太愿意跟他交往。”杨景明感叹道。
杨景明再得知他的消息的时候是1997年,香港回归那年了。
杨景明的第二任妻子的一个老邻居,女儿被介绍给陈光华相亲,向他们打听陈光华的事情,杨景明这才对他毕业这十几年的事情略知一二。
陈光华本来就脾气不好,经过秦主任的事情,他更是觉得自己被强权压迫遭到了打击报复,心中不忿郁郁不得志,性格越发偏激暴躁。
据说他经常辱骂那些不听话学习不好的孩子,有时候还会上手打人,学生们迫于他老师的淫威敢怒不敢言,忍忍就过去了,他就越来越猖狂。
结果,终于给他碰到了硬茬子。
有个男同学不好好学习,经常在外面和社会闲散人员瞎混,学着香港黑帮电影里的哥们儿意气,一心想当黑帮老大。
一次期中考试交了白卷,上课还迟到了,大大咧咧走进教室,陈光华暴怒,一脚把那个男生踹到墙角,一顿拳打脚踢。
那个男生咽不下这口气,纠结了一帮兄弟,一天下了晚自习,在校外一条小路上用麻袋套住陈光华的脑袋,把他狠狠打了一顿。
陈光华被打得鼻青脸肿,这件事闹大了,那个学生被开除了,但是陈光华脾气暴躁经常打骂学生这事也压不住了,很多学生和家长对他也怨声载道。
他还经常和领导对着干,大大小小的领导也都被他骂过一圈,这下正好被借题发挥,根本没人帮他说话,学校也呆不下去了,陈光华被发配到食品厂当质检员。
好不容易在食品厂安安稳稳干了几年,1997年食品厂最后一次分房子,因为性格原因不招领导待见,升职无望,陈光华就想着无论如何都得分套房子。
可是,连这个愿望都无法实现,明文规定要求结婚成家了才有资格分房子,而陈光华未婚,没有分房资格。
陈光华这人吧,驴粪蛋子表面光,一看形象仪表堂堂,一接触,那性格脾气一般女人都受不了。这些年,他也主动谈过恋爱,也有人给他张罗介绍相亲,听说,有两个人已经到谈婚论嫁的程度了,最后还是没成。
一个快要结婚了,他被学生暴打,被学校辞退了,也就不了了之了。
另一个是食品厂的工会主席给介绍的,本来差不多要成了,他因为彩礼的事情和未来小舅子起了争执,把未来丈母娘气到住院,未来媳妇也被他气跑了。
打那之后,就没人敢给他介绍对象了,条件好的看不上他,条件差的他又看不上人家,就这样蹉跎了十几年,39岁了还光棍一条,更不好找对象了。
陈光华为了房子的事情破天荒低下头去唉声下气求领导,领导也很为难,政策就是这样定的,怎么能给你一个人搞特殊呢,那么多拖家带口的人还等着房子呢。
陈光华找各级领导大闹了几场,终于认清了现实,要想分房子必须先结婚,他开始到处托人帮忙介绍对象。
可是他这个条件吧,确实不好找对象,39岁未婚,在那个年代,经济文明和社会发展都还没有那么发达,社会风气还没有那么开放,很多人一听就觉得他有问题,不是身体有问题,就是精神有问题。
杨景明第二任妻子的老邻居,她女儿丧偶带着个女儿,觉得陈光华年纪大了应该知道疼人,是个能照顾人的,但又不放心,毕竟还带着个女儿,知道他们是大学同学,就找杨景明打听他的为人品性。
杨景明能怎么说呢,就随便搪塞了几句,很多年没见了,也确实不太清楚他的情况。
后来听说,他们还是知道了陈光华的过往,坚决和他断了联系。
杨景明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好受,陈光华为他的偏执、暴躁和低情商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这一路向下的人生就是最好的证明,可是他们毕竟是大学同学,一个宿舍住了四年,他的经历还是挺令人唏嘘的。
他的事杨景明记在了心里,想着怎么能帮他一把。
那年,政府组织了一批专家学者去新疆支边,送科学技术下乡助农实践,杨景明也在其中,正好顺道,回了趟黑沙河,二十年过去了,物是人非。
苏春蕾生二胎的时候难产,黑沙河太偏僻,物资太贫乏,送到县医院的时候,人已经没了,一尸两命,几年后刘奶奶也去世了。
刘安一个人当爹又当妈把刘如意养大成人,父女俩相依为命,可能是年轻的时候经受了太多苦,背井离乡亲人还相继离世,这些苦难和悲伤击垮了他的身体。
刘安得了胃癌,县医院已经没办法治好他了,而且经济状况也承受不起长期的治疗,医生跟他们说回家吧,吃好喝好休息好,尽可能让他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活得舒服些,这也是刘安自己的意思。
杨景明赶到他家的时候,刘安躺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了。
杨景明跪在床头喊了一声:“刘叔,我是小杨,我来看你了。”
刘安本来已经神志不清了,听到这话仿佛回光返照,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死死地盯着杨景明,伸出老树枯藤般的右手像铁钳一般紧紧地抓住杨景明的一只手,另一只手微微抬起指着旁边的刘如意,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梗着脖子死命发出“啊,啊,啊”的怪叫。
杨景明心里明白,老人家放心不下这唯一的女儿。
当年刘安救了他一命,刘安的家人悉心照料了他大半年,如果不是刘安一家人,他说不定已经成了一堆白骨或者野兽的晚餐,哪儿还有如今的成就和生活。
这份恩情杨景明一直记在心里,现在他功成名就有能力报答救命之恩了,恩人却已经一个个的离去,他扭头看了一眼旁边泣不成声的刘如意,明白这是他唯一能报答恩情的方式了。
杨景明握着刘安的手泪流满面,坚定地说:“刘叔你放心,如意是我妹妹,我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听到杨景明的承诺,刘安放心的去了。
刘如意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鹅蛋脸大眼睛,扎着两个麻花辫,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花格子衣服,虽然质朴,但很是清秀灵动。
这样的条件在这个穷乡僻壤的边境山沟沟里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即便当地是少数民族聚居区,汉族人少,她在婚恋市场也是很受欢迎的。但是,这几年为了照顾刘安,还要养家糊口,刘如意一直没有嫁人。
那个年代的边远山区,24岁未婚女性,绝对算是大龄单身女青年,长得清秀柔弱,现在又孤身一人无亲无故,可想而知除非嫁给当地人,她在当地是很难生存的。
杨景明帮刘如意安排完刘安的后事,把刘如意带回天宁市介绍给陈光华,一下子解决了两个人的问题。
陈光华虽然比刘如意大了十五岁,脾气性格也不太好,好歹是名校大学生,混得一般那也是大城市大厂的技术员,工作稳定收入稳定。
刘如意是边陲小山沟里来的村姑,年轻清秀,可是文化程度比较低,又没见过什么世面,连小学文凭都没有,进厂打工都没机会,想要在城市里生存只能给人家当保姆洗衣做饭。
杨景明想把她留在家里当保姆,他老婆肯定是不同意的,也不能养一辈子吧。况且,正好国外大学邀请他做访问学者,他正准备出国的相关事宜。
权衡来权衡去,陈光华和刘如意结婚是最好的选择,是当时各种问题的最优解决方案。
杨景明征求了刘如意的意见,刘如意小时候跟着母亲多多少少学了几年,常见字能认识个七七八八,简单的算术也学了点,出门认路买菜算账都没什么问题。
虽然母亲过世的早,她没条件继续学习更多的知识,但是那股聪慧机灵劲儿随了母亲。她跟着杨景明一路从那个小山沟来到大城市,一路上见到的人听到的事,都远远超出了她二十几年的生活积累。
刘如意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也摆得清自己的位置。杨景明带她到大城市讨生活是还当年的恩情,她也不能扒在他身上吸一辈子血,那她成什么人了。而且,人家现在是大专家大学者,马上要到国外去工作生活,自己又没有在这个城市独立生活的能力,他在走之前还能记着给自己找个好归宿,刘如意已经很感激了。
刘如意在心里已经把这笔账算的很清楚了,男的年纪大点也没什么,自己的父亲就比母亲大十岁,对母亲很好,他们的感情也很好。
杨景明真的把她当成妹妹一样看待,并没有隐瞒陈光华性格上的缺陷,语重心长地说:“这个人呢,正直有才华,但就是一点不好,比较偏激,脾气比较暴躁,简单说,就是不太和人处得好,你可要想清楚。”
刘如意看了陈光华的照片,没缺胳膊没少腿,长得还挺精神,条件这么好的男人,要是没点毛病早被人抢走了,也轮不到自己,她很清楚自己的出身和处境,她一个山沟沟里来的半文盲,已经算是高攀了。
杨景明见刘如意如此拎得清,很是欣慰。他老婆见状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很开心地帮忙张罗他们的婚事。
陈光华听完杨景明介绍的刘如意的情况,低着头默默抽烟,半天没说话。
杨景明有些急了,“你到底什么意思,行不行你说句话呀。”
陈光华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来回捻了好几下,抬起头语气生硬地说:“她是个文盲啊,你这是瞧不起我还是故意羞辱我呢?”
杨景明的火噌一下就起来了,他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陈光华数落道:“陈光华你别给脸不要脸,我们还没嫌弃你年纪大,嫌弃你脾气臭,嫌弃你没本事呢。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要啥没啥还有一身的臭毛病,哪还有点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你现在什么处境你不知道吗?除了我谁还会帮你?真是不识好歹,我还不愿意我妹子跟你受委屈呢,你收拾收拾准备一个人睡大街去吧。”
杨景明骂了个痛快,扬长而去。
杨景明的老婆把刘如意新拍的照片拿给陈光华看,苦口婆心又劝了半天,谁说我们是文盲,我们能识字会算数,长得年轻漂亮,勤劳能干吃苦耐劳,这么好的媳妇你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过来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眼看着就年底了,分房的资格审核马上就要截至了,他也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刘如意虽然农村人没文化,但是长得确实还不错,乌黑浓密的头发梳着两个麻花辫,眼睛亮亮的,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关键是勤劳能干吃苦耐劳,这对他来说也很重要,于是,他点头同意了。
两个人在杨景明老婆的安排下见了一面,双方都没什么亲人了,陈光华的父母都过世了,有些远房亲戚也都常年老死不相往来,杨景明夫妇就算是双方的亲属了,这就省去了很多繁琐的仪式和程序。
两人见面还算顺利,陈光华想明白了也就认命了,互相看着都挺顺眼,也没什么讲究,他请大家在饭店吃了顿饭,就算是把亲事定下来了,连彩礼都省了,杨景明开心地表示,你们留着钱把日子过好了比什么都强。
1997年12月1号,陈光华和刘如意领了结婚证,在上次吃饭的地方摆了一桌酒席。
陈光华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来的人除了杨景明夫妇,只有三个人,食品厂厂长,食品厂工会主席,质检科科长。
科长来是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有胆量嫁给这个人嫌狗不待见的人,厂长来主要是检验一下真假,他怕陈光华假结婚骗房子,只有工会主席是真心实意来祝贺新婚的,这个老大难终于在她退休前结婚了,总算没成为她职业生涯的一个污点。
之后,陈光华上了分房名单,几个月后他如愿分到了一套两居室,和刘如意从职工宿舍搬到了新家。
1998年元旦过后,杨景明携夫人去国外做访问学者,这一去,又一个二十年一晃而过。
二十年足以让一个孩子从出生到成年了,也足以让人面目全非阴阳两隔了,这期间多少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2018年7月,杨景明和张筱之在美国结婚,人老了就会有乡愁,中国人的传统文化里多少都有些落叶归根的思想,正好,天宁市政府和天宁大学为了引进国际人才提高知名度和吸引力,给他提供了丰厚的条件,8月他携夫人回国任教,只是,此夫人已非彼夫人。
杨景明回国后,等工作生活各方面都安顿好了,他也曾经找过陈光华和刘如意,但是,杨景明如今已经是国际知名专家,顶级教授,他的圈层早已今非昔比,心态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年的老同学老相识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多年失去联系,感情也早就淡漠了。
当他从老同学口中得知陈光华已经死亡的消息的时候,心里只是微微掀起了一点波澜,感叹了一下生命无常珍惜当下,也就过去了。
但是,刘如意他心里还是惦记着的,偌大的城市没几个人认识刘如意,他几经辗转还没打听到刘如意的消息,新冠疫情就来了,这场疫情改变了中国甚至改变了全世界的很多运行规则,生活和活动经常受到限制,找人这件事也就暂时搁置了起来。
命运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奇妙,你到处寻找的时候一点线索都没有,当你放弃的时候,它却主动找上门来。
杨景明再一次看见刘如意的名字居然是在自己学生的档案里。
杨景明在给大三学生开设的一门专业课上,就注意到了陈昊,聪明专注,勤学好问,天赋很高,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和看待世界的方式。
陈昊在大三下学期就独自完成了一篇水准很高的专业论文,当他向杨景明请教对论文的意见和看法的时候,杨景明很是吃惊,虽然论文还有些瑕疵,但这不是一般大三的本科生独立能完成的事情,他很欣赏陈昊,不吝赐教,提出了一些自己的意见和想法。
陈昊一点就通,根据杨景明的意见稍加修改,发表在一个科学期刊上,更让杨景明意外和刮目相看的是,陈昊把杨景明的名字列为文章的第一作者,其实杨景明只是提出了一个小小的意见而已。
陈昊提出想要报考杨景明的硕士研究生的时候,杨景明喜出望外欣然接受,他很看好陈昊的发展,以他的天赋和努力,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学术界冉冉升起的一颗明星。
2020年9月陈昊顺利成为杨景明院长的硕士研究生,他一般不太会关注学生的家庭背景,毕竟生物学是一门严谨的科学,和人文社科类不同,家庭背景没那么重要,天赋才是最重要的,没有天赋学不明白就是学不明白,说什么都没用。
但是他有点好奇陈昊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能把陈昊培养的这么优秀,除了闪闪发光的天赋,情商高性格好,技能也多。
他打开陈昊的档案,在父母栏里看到陈光华和刘如意的名字的时候,杨景明惊讶的下巴差点儿掉在地上。
他想起那个倔驴一样偏执暴躁,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又自以为是不招人喜欢的老同学,怎么都没法和陈昊联系起来。
但是,仔细看陈昊的照片,鼻梁坚挺五官立体,那双眼睛一个外双一个内双,黑眼珠又亮又大,目光深邃,嘴唇有点儿薄,嘴角透着一股坚毅和严厉,杨景明从陈昊的脸上看到了一点儿陈光华的影子,又看到了一点儿刘如意的影子。
既然陈光华已经死了,那么把陈昊养的这么优秀的一定是刘如意了,杨景明既欣慰又高兴。
杨景明让陈昊把刘如意约出来见面,他们在一家茶楼里坐了一下午。
杨景明和刘如意好好的叙了叙旧,那些陈年往事陈昊第一次听说,他听得很认真,不停帮他们添茶倒水,还帮他们拍照,那张被用来证明他们是父子的照片就是那天拍的。
打那之后,杨景明对陈昊更是偏爱有加,他这么多年老婆换了一个又一个,年龄一个比一个小,却始终没有生下个孩子。
陈昊恰好就是他幻想中完美的儿子,各方面都很优秀,完美符合他的一切要求,他不自觉得把陈昊当成儿子一样爱护和培养。
但是,为了避嫌也为了不必要的麻烦,他们从来没有公开透露过他们的关系,也觉得没有必要,毕竟其实也没什么特殊关系,无非是几十年前的一点旧交情,算下来,杨景明和刘如意的生活有交集的时间总共也就几个月不超过一年。
结果,他对陈昊的偏爱还是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满,宁菡在他的手机里发现了那张照片,百般追问之下,他对宁菡讲述了这段过往。
本来也没什么,陈昊的才华和优秀本身就值得被偏爱,一个救命恩人和老同学的儿子,这种关系又有什么影响呢?陈昊是叫他老师还是叔叔,都不影响他的优秀。
“没想到,这却成为别人造谣的基础,我真是识人不清养虎为患啊。”杨景明摇了摇头叹息道。
刘锐问道:“您知道谣言的幕后主谋是宁菡?”
杨景明疲惫不堪地说:“我当然知道,那两张照片除了筱之就只有宁菡看过,宁菡贪心不足蛇吞象,我从来没给陈昊搞过什么特权,结果却连累他被造谣,还失去了一个很好的工作机会,我真有点儿愧对他母亲。去年他母亲突发心脏病死了,这孩子孤零零一个人怪可怜的。”
“陈昊父母双亡,他的学费生活费是怎么解决的?”
“除了国家和学校发的学生补助,他成绩优秀还有奖学金和助研津贴,我做项目的时候也会带着他,都是他凭本事赚的钱。我提出过可以给他提供经济支援被他拒绝了,他说自己可以搞定,陈昊是个骄傲的孩子,他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实施,他也有能力照顾好自己的学习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