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腾出来的几间屋子充当了伤兵营。
蒋怀安挨个走过去,亲自查看伤势,拍拍这个的肩膀,跟那个说几句打气的话。
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眼神里的关切做不得假。
“这次打得不错。”
“跟着我蒋怀安,就得有规矩。”
“上了战场,敢拼命的,有功!”
“临阵脱逃,畏缩不前的,有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带着伤疤、稚气未脱或者饱经风霜的脸。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这是咱们陵水的第一条铁律!谁都不能破!”
随后,冯默颤巍巍地捧着一个账本,开始宣读奖赏名单。
参战的每人分到五斤糙米,外加十文钱。
冲在前面的几个勇士,赏银加倍。
受伤的弟兄,除了医药费全包,额外再给二十斤粮食和五十文钱。
陈大海作为首功,得了整整一两银子和一石粮食,乐得他那张黑脸膛跟开了花似的。
虽然东西不多,但这是实打实的!
是拿命换来的!
比起以前那些画大饼、克扣军饷的狗官,蒋大人这做法,简直敞亮得让人心里发烫!
刚刚经历过血战的民兵们,捧着沉甸甸的粮袋和铜钱,许多人眼眶都红了。
这世道,能吃饱饭,还能拿到真金白银的赏赐,跟着这样的主官,值!
军心,民心,就在这最朴素的奖惩中,悄然凝聚。
安抚完士兵,蒋怀安趁热打铁,在县衙大堂召集了冯默、陈大海以及几个识字的吏员。
他抛出了一个全新的概念。
“我准备在陵水推行一个东西,叫‘琼崖公社’。”
他用手指蘸着茶水,在落满灰尘的桌面上画着圈圈。
“简单说,就是干活换积分。”
“你去打仗杀敌,立了功,给贡献点。”
“你去开垦荒地,多种粮食,给贡献点。”
“你改进个工具,提高了效率,比如晒盐更快了,炼铁更好了,给贡献点。”
“你去教人读书识字,哪怕只教一个人会写自己的名字,也给贡献点!”
“甚至,你提供准确的情报,抓住了奸细,检举了坏人坏事,核实之后,照样给贡献点!”
“这贡献点有啥用?”蒋怀安加重了语气,“用处大了去了!”
“攒够了点数,可以来县衙换粮食、换布匹、换盐巴、换农具!”
“以后咱们要是有了地,贡献点高的,优先分地!”
“孩子想上学堂?贡献点高的,优先入学!”
“想当官?想提拔?行啊,拿贡献点来说话!”
这套体系一说出来,冯默当场就懵了。
他张着嘴,半天没合拢,胡子都跟着抖。
“大…大人…这…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老秀才磕磕巴巴地说道,脑子里全是子曰诗云,纲常伦理。
“士农工商,各安其份,怎能…怎能用这‘点数’一概而论?这岂不是乱了尊卑,坏了…坏了纲常?”
“规矩?”蒋怀安嗤笑一声,“冯先生,都什么时候了?还抱着那套老黄历?”
“外面兵荒马乱,人命贱如草!咱们陵水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现在,什么尊卑?什么纲常?能当饭吃吗?”
“我这套东西,就是要打破那些狗屁规矩!就是要让所有人都动起来!”
“有力气出力的,有脑子出脑子的!谁给陵水做的贡献大,谁就能过上好日子!”
“这叫‘多劳多得,不劳者不得食’!简单粗暴,但管用!”
蒋怀安的话,像是一记记重锤,敲在冯默的心坎上。
他想反驳,却发现无从驳起。
是啊,乱世求存,活下去才是硬道理!
蒋大人这法子虽然离经叛道,却直指人心最根本的欲望——生存和获利。
最终,冯默长叹一口气,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躬身道:“大人所言…或有道理。老朽…老朽愿为大人效劳,拟定这贡献点的细则,并负责记录。”
“很好。”蒋怀安点头,“此事就交由先生全权负责。”
制度的框架搭起来了,但一个更要命的问题摆在面前——粮食!
打了一仗,消耗了不少存粮。
加上不断有活不下去的流民逃到陵水投靠,吃饭的人越来越多。
府库里那点陈谷子,眼瞅着就要见底了。
没粮食,一切都是扯淡!
军队会哗变,百姓会饿死,他蒋怀安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得玩完!
“必须搞粮食!”蒋怀安下了死命令。
他的目光,投向了田地。
他想起了两种在明末已经传入,但远未普及的神器——红薯和玉米!
这玩意儿耐旱!高产!对土地要求不高!简直是末世救星!
“去找!发动所有人去找!”蒋怀安命令道,“去问那些海商,问那些从大陆逃过来的难民!谁能找到这两种作物的种子,重赏!”
几天后,还真让他搜罗到了一些。
数量不多,但足够做种了。
蒋怀安亲自拿着那些干瘪的红薯藤和玉米粒,跑到田埂上,召集附近的农户,唾沫横飞地给他们科普。
“老乡们!看看这是啥?这叫红薯!这叫玉麦!”
“这玩意儿,不怕旱!随便找块坡地就能活!一亩地产的,比你们现在种的水稻、小米多好几倍!”
“种了这个,以后就不怕饿肚子了!”
然而,回应他的,是农户们一张张充满疑虑和抗拒的脸。
“大人,这…这东西能吃吗?”
“看着奇奇怪怪的,怕不是啥不祥之物吧?”
“咱们祖祖辈辈都种五谷杂粮,哪种过这玩意儿?”
“万一…万一种下去,颗粒无收,那俺们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啊?”
推广工作,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淳朴,但也固执得像头犟驴!
他们宁可相信祖宗传下来的经验,也不愿相信一个嘴上没毛的年轻县令画的大饼。
“妈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蒋怀安气得直翻白眼。
光说不练假把式!
“行!你们不信是吧?老子亲自种给你们看!”
蒋怀安撸起袖子,就在县衙后院那片荒地上,划出一块试验田。
他亲自下场,挥着锄头翻地,挖坑,把红薯藤插下去,把玉米粒种进去。
他还拉上了冯默和陈大海。
冯老秀才一辈子拿笔杆子,锄头都扛不稳,累得气喘吁吁。
陈大海倒是把式,干农活也是一把好手。
蒋怀安还弄了个小本本,每天记录红薯发芽了没,玉米长多高了,浇了几次水,施了什么肥(主要是草木灰和人畜粪便)。
他还时不时邀请一些村里的老农和乡绅代表过来“参观指导”。
那架势,比他审案子还认真。
这天,黎石又来了。
这次,他是带着他阿爹,石峒峒主黎山的善意来的。
带来了几车山货,说是要跟县里换些盐巴和铁器。
他一进县城,就听说了蒋大人亲自下地当“农夫”的奇闻。
等他找到县衙后院,看到那个穿着粗布短褂、裤脚卷到膝盖、满手泥污却干劲十足的县令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这还是那个在集市上跟他侃侃而谈、许下平等之诺的汉官吗?
这接地气的程度,简直离谱!
他还听说了那个什么“贡献点”体系,听说了蒋怀安为了推广新作物,不惜亲自耕种的事。
黎石的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这个汉官,跟他以前见过的所有汉官,都不一样!
他说的“务实”,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他说的“平等”,似乎也不是空话!
“蒋大人。”黎石走上前。
“黎石兄弟来了?”蒋怀安直起身,抹了把汗,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正好,来看看我这宝贝疙瘩长得怎么样。”
两人聊了一会儿。
黎石忽然开口:“蒋大人,你这‘红薯’和‘玉麦’,真有你说的那么神奇?”
“眼见为实。”蒋怀安指着那些幼苗,“再过几个月,你就知道了。”
“我们石峒,山地多。”黎石沉吟道,“如果你不嫌弃,我们愿意…愿意提供一片向阳的山坡地,给你试种这些东西。”
他提出了交换条件:“不过,我们需要更多的盐,还有…打造兵器的铁料。”
蒋怀安眼睛一亮!
成了!
“没问题!”他一口答应,“盐管够!铁料…我尽量想办法!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你说。”
“我希望,石峒能派几个聪明伶俐、懂汉话的年轻人,来我这里,跟着学怎么种这些新作物,学怎么记账算账。以后,这些技术,就是你们黎人自己的了!”
黎石深深地看了蒋怀安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第一次实质性的合作,就这么达成了!
陵水县的各项事务,虽然磕磕绊绊,但总算有了一点起色。
军心初步稳定,民心开始凝聚,与黎人的关系也破冰了,新作物的推广也有了希望…
蒋怀安甚至感觉,自己穿越后的日子,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然而,就在这时。
一艘从大陆方向漂来的、破烂不堪的商船,带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消息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但核心内容却如同晴天霹雳,炸得所有人魂飞魄散!
北京城…破了!
流寇李自成打进了京城!
崇祯皇帝…在煤山上吊殉国了!
大明…亡了!
嗡!
消息传开的瞬间,整个陵水县衙内外,陷入了一片死寂!
冯默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北方的方向,老泪纵横,嚎啕大哭!
陈大海愣在原地,那双虎目瞬间赤红,攥紧的拳头咯咯作响!
衙役们,吏员们,还有闻讯赶来的百姓们,一个个面色惨白,眼神空洞,充满了无边的迷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天…塌了!
大明朝,这个支撑了他们认知世界近三百年的庞然大物,就这么…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