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刑房。

一老吏捧着册子而来,满脸堆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讨好:“小公子,这便是《唐律疏议》。”

“多谢先生。”李佑双手接过,眼中满是好奇。

老吏连忙摆手,赔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李佑这些时日闲散衙中,殊觉无趣,便想着找本律法之书看看。一者消磨辰光,二者习认繁体字,三者通晓唐律,以为日后筹谋。

衙中胥吏皆不知其根底,或疑为苏氏远亲,或猜系崔令故旧,故皆容他自在穿堂过户。李佑亦乐得借势而行,权作闲云野鹤。

至若苏家书僮之议,尚未与小妹萱娘相商。然彼心知,萱娘素来唯兄命是从,必答"但凭二兄作主"

其实李佑心里琢磨着,做家奴也并非不能接受,只要不被刁难虐待就好。毕竟自己和小妹如今无依无靠,再过个把月,冬季就要到了。

唐末这世道本就艰难,北方的冬天更是难熬,要是小妹再生病发烧,可就麻烦了。而且他想着,只要自己能平安长大,往后还怕没机会离开吗?

至于什么大唐皇室身份?开什么玩笑?都不知道多少代了,有没有写进族谱,别人认不认还是个问题。

况且如今这大唐,局势动荡不安,说不定日后还能寻个机会干出一番大事业。要是真到了改朝换代之时,在那新朝统治下做个普通百姓,李佑自觉也没那安稳度日的命。

若是形势所迫,少不得要抗争一番,意可学一下昭烈帝,佑乃太宗皇帝之后,成功了自是最好,若失败了,大不了带着小妹远走他乡,或者找个寺庙出家。

他之所以没立刻答应苏皓,就是想着等崔洋回来,看看这位知县大人能不能给出更好的条件。

……

李佑坐在刑房里,小心翼翼地翻开《唐律疏议》。

开篇是对律法的详细阐释,紧接着便是关于家族伦理、丧葬祭祀等方面的规定。

其中丧礼讲究五服之制,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根据亲疏关系不同,丧服的样式和守丧的规矩都有严格区别。

李佑读起来,连蒙带猜倒也能明白个大概,但还是有些生僻术语不太理解,便向刑房老吏请教:“先生,继母、养母、嫡母、生母、庶母,这些我都能领会,可这‘慈母’又指的是哪位呢?”

老吏捋了捋胡须,耐心解释道:“若嫡母或生母早亡,孩童由父亲的妾室抚育成人,那这妾室便是此子的慈母。”

“原来如此。”李佑恍然大悟,不禁感叹这律法中的门道还真不少,很多司法用词和日常俗语大不相同,确实需要行家指点。

李佑接着往下读,当看到关于刑罚的部分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唐律的刑罚种类繁多,且极为严苛。像什么谋反、谋大逆、谋叛等重罪,那刑罚之严酷自不必说。就连一些寻常的犯罪行为,处罚也相当重。

比如斗殴致人重伤,根据情节轻重,可能会被处以徒刑甚至死刑;若是盗窃,除了追回赃物,还要根据盗窃数额和情节施以笞刑、杖刑,重者可能被流放。

李佑继续翻看着,又看到关于家族伦理犯罪的条文,不禁皱起了眉头。若子孙咒骂、殴打长辈(父慈子孝),那可是大罪,要受到严厉惩处;兄弟之间若是为了争夺家产而互相伤害,同样也要被治罪。

李佑忍不住询问老吏:“先生,这兄弟间因家产起纷争,真会被如此重罚吗?”

老吏苦笑着说:“律法虽严,但也得看实际情况。前年城东陈记布庄,兄弟俩为三间铺面打得头破血流。最后哥哥挨了二十脊杖,弟弟发配三百里。

若是寒门小户,倒能劝和了事。可要是高门大族——"那官府自然会依法处置。毕竟这律法是维护世道安稳的根本,不能轻易废弛。”

李佑点了点头,继续研读。这一看,才发现这《唐律疏议》所涵盖的内容极为广泛,从官员的职守到百姓的日常行为,从田产交易到婚姻嫁娶,几乎无所不包。

白天在刑房,李佑只看完了几篇。天色渐晚,他抱着这本《唐律疏议》,准备拿回县衙内宅接着看。临走前,他突然想起苏皓提的书童之事,便向老吏问道:“先生,我想问问,那义男(奴仆)入的是什么户籍呢?”

老吏微微一愣,随后详细解释道:“户籍分主户和附户。与主人同住的义男,附籍在主家主户之下,视同主家的晚辈;若有自己的田产且分开居住的义男,则单独落籍为附户,地位与主家雇佣的帮工类似。另外,若是收养义男、义女时间不长,也按帮工来算。”

李佑又问:“那何为帮工呢?”

老吏叹了口气说:“这帮工啊,身份有些尴尬。在雇佣期间,他们地位低下,如同奴仆,要听从主家的差遣,甚至连家奴都能使唤他们;但若是雇佣期满,他们便可恢复自由身,子孙也能参加科举。”

李佑这才明白,原来这唐代的帮工和自己原本理解的不太一样,民间都称其为“雇仆”,和普通的短工、长工有着本质区别。虽然帮工地位不高,常受主家苛待,但好歹还有个盼头,不用改姓氏,子孙也有出头之日。

“多谢先生赐教。”李佑拱手谢过老吏,怀揣着满腹心思,朝县衙内宅走去。

……

崔洋终于回到了县城,但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很少回县衙。

他这次可真是胆大包天,竟将征收上来的秋粮全部扣下,拒不送往郑州府上交。而是把这些钱粮全都用来赈济新郑县的灾民,还上疏朝廷,恳请皇帝减免赋税。

这赋税不上交,政绩考核肯定过不了关,崔洋这是拿自己的仕途在赌,只为拯救万千灾民的性命!

不仅如此,他还凭借斩杀贼首裂苍穹的威望,强行命令粮商平稳粮价,逼迫大户捐钱捐粮。这一下,可把那些士绅给得罪惨了,一时间,怨言四起。

不过崔洋可顾不上这些,有了钱粮和人力,他便着手建立官仓,把粮食借给灾民当作种子。

对于那些实在没有田地耕种的灾民,他采用类似于“以工代赈”的办法,让他们修缮县城、疏通河道,还重新修建了已经废弃的管城驿。

如此一来,崔洋忙得昏天黑地,早把李佑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

苏皓再次见到崔洋,已经是半个多月之后了。

崔洋面容憔悴,身形也消瘦了不少,看到苏皓,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大昭兄,你倒是清闲自在,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啊。”

苏皓长叹一声:“唉,旂召兄,你又何必如此呢?你这乌纱帽,恐怕戴不了多久了。”

崔洋苦笑着摆摆手:“我本就不是当官的料,早点罢官回家也好。一人丢官,能救万千百姓的命,这笔账怎么算都划算。佛家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次救了这么多人,说不定能给子孙积下不少福泽。”

苏皓无言以对,心中满是敬佩,郑重地整理衣冠,对着崔洋深深作揖。

崔洋笑着说:“我已经派师爷去郑州府了,让他去和知府、观察使周旋。只希望这顶官帽能多戴些时日,撑到明年开春,别让百姓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再遭饥荒。”

苏皓心情沉重,惭愧道:“旂召兄心怀百姓,我自愧不如。”

崔洋突然大笑起来:“反正我这知县,也是花了不少铜子才买来的。丢了就丢了,就当那些钱扔到勾栏瓦舍里去了。”

苏皓被他的话逗笑,打趣道:“这吏部的官员,还真像那勾栏里的姑娘,只要给够铜子,什么人都能当官。”

崔洋笑得更厉害了:“这么说,吏部简直就是天下第一勾栏!”

苏皓接着调侃:“尚书就像是老鸨,侍郎则是龟公。”

“哈哈哈哈哈!”两人笑得前仰后合,崔洋突然收住笑容,咬牙说道:“大昭兄,你说咱们寒窗苦读,最后到底算什么?是那出卖色相的姑娘,还是寻欢作乐的恩客?”

苏皓沉吟片刻,小声说:“大概是那身不由己的姑娘吧。”

崔崔洋神情坚定:“就算是落入风尘,我也要做那挺身而出,救国护民的红线女。”

苏皓撇了撇嘴:“那我最多也就当个诗才卓绝的薛涛。”

“薛涛也足够了,”崔洋神情悲愤,“这天下的官吏,有几个能有良心?能像她们那般留下才情与侠义之名,就已经很难得了。”

两人越聊越投机,最后干脆登上城楼,一边喝酒一边畅谈。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两人身上。

苏皓站起身,抱拳道:“旂召兄,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什么时候走?”崔洋问道。

“明日便启程。”苏皓回答。

“一路顺风。”崔洋说道。

苏皓又说:“之前那个进献破敌之策的孩童李佑,我想收他做我儿子的书童。可他一直没给我答复,估计是在等你回来。”

崔洋皱了皱眉头:“何必如此为难一个孩子呢?”

苏皓无奈地说:“我也是没办法啊。我苏家如今日渐衰败,犬子又生性愚钝。我要是哪天不在了,他肯定守不住家业,迟早会被族里其他人吞并。我得给儿子找个能辅佐他的人。”

“大昭兄也是用心良苦。”崔洋表示理解。

苏皓接着说:“这孩子聪明伶俐,将来必成大器。若他真有经天纬地之才,我也会助他飞黄腾达,成为我苏家的助力;若他只是中等资质,也能帮着犬子守住家业。怎么看,我都不亏。”

崔洋笑道:“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也罢,我让人封二十贯开元通宝给他,也帮你断了他的念想。”

说着,又忍不住调侃,“好好培养这孩子,说不定他以后能入朝为官,到时候再结个儿女亲家,你苏家不就又能兴旺起来了?”

苏皓哭笑不得:“旂召兄,你就别再打趣我了。”

崔洋笑骂道:“你啊,两个举人,算计一个小孩子。真是没脸没皮,厚颜无耻!”

苏皓为自己辩解道:“我虽算计他,但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说不定还救了他们兄妹俩的命呢。”

“要不是看在这点上,我才不会帮你,”崔洋又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你这家伙虽然精明世故,但好歹还有点良心。不像朝堂上那些人,简直就是一群没心没肺的禽兽!”